省反贪局的搜查令拍在孙连成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时，
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桌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子都颤了颤。
孙连成脸上的表情极其怪异。
不是惊恐，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茫然。
他半辈子谨小慎微，不谈不喝，
连稍微贵点的烟都舍不得抽，
办公室抽屉里常年备着几盒特仑苏牛奶，还是临期打折的。
他想过信访户堵门，想过上级问责，甚至想过哪天区里财政窟窿太大他得背锅下台……
可他独独没想过，反贪局的人会拿着搜查令，站到他面前。
领头的，正是侯亮平。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倨傲的脸上，此刻绷得紧紧的，写满了“秉公执法”的严肃。
“孙区长，请配合调查。”
侯亮平的声音公式化，不带一丝温度。
孙连成看着他，眼神深处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一丝鄙夷。
至于吗？侯大局长？
不就是昨天拎去赔罪的两箱牛奶，后来看你脸色不对，我又心疼钱，临走给拎回来了吗？
就这点破事，值得你动用反贪局，这么大费周章地来整我？
这心胸，比光明区的下水道还窄！
侯亮平敏锐地捕捉到了孙连成那丝一闪而过的鄙夷，心头那股被“牛奶羞辱”的邪火“腾”地一下烧得更旺。
他强压着，声音更冷了几分，仿佛在宣读判决：
“孙连成同志，请理解，这不是个人恩怨。
反贪局依法办案。
如果你问心无愧，自然经得起审查。
请配合。”
“配合，当然配合。”
孙连成立刻换上了一副惶恐又顺从的表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身体微微佝偻，熟练得仿佛排练过无数次，“侯局长您请！
我孙连成身正不怕影子斜！
您随便查！
需要我做什么，我全力配合！”
他主动让开位置，甚至殷勤地拉开了办公桌的抽屉。
侯亮平一挥手，几名身穿制服、表情冷峻的工作人员立刻开始行动。
文件柜被打开，里面的文件被一摞摞搬出，仔细翻阅；
电脑被连接上设备，技术人员开始检查硬盘；
书柜、沙发缝隙，甚至那盆绿萝的泥土都被象征性地拨弄了几下。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键盘敲击和金属探测器偶尔发出的“嘀嘀”声。
搜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孙连成垂手站在角落，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眼角的余光却偷偷瞟着侯亮平。
只见侯局长的目光，时不时就落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尤其是那个他刚才殷勤拉开的抽屉上。
终于，一名工作人员拉开了那个抽屉。
里面没有成捆的现金，没有名贵手表，只有几盒孤零零、印着“特仑苏”金字的牛奶，
整齐地码放在那里，在略显空荡的抽屉里显得格外刺眼。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所有工作人员的目光都下意识地看向了侯亮平。
侯亮平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变得铁青。
那几盒牛奶，像一记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昨天那两箱被拎走的牛奶带来的屈辱感，此刻被无限放大。
他仿佛能听到孙连成心底的嘲笑：
看，侯大局长，我这儿就这点“赃物”了，您还满意吗？
孙连成察言观色，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困惑又无辜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
“侯局长……这……还要继续查吗？
我这办公室，除了几盒牛奶，实在没什么值钱东西了。”
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自嘲的意味。
侯亮平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瘆人：
“孙区长，贪官污吏，哪个会把证据明晃晃摆在桌面上？
办公室查不出，不代表家里没有！”
他猛地转身，对着手下厉声道：
“这里继续封存！
所有文件、电脑，一律封存！
工作全部暂停！
你们几个，跟我去孙连成家！”
“封……查封办公室？暂停工作？”
孙连成脸上瞬间堆满了“震惊”和“惶恐”，声音都带了颤音，“侯局长，这……这影响太大了吧？
区里很多工作等着处理啊！”
“这是程序！”侯亮平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在调查清楚之前，一切可能涉及违规的工作都必须暂停！
带走！”
两名工作人员上前，一左一右“请”孙连成离开。
孙连成被“架”着往外走，脚步踉跄，脸上依旧是那副如丧考妣、天塌地陷的表情。
然而，在没人看见的角度，当他的目光掠过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
关于大风厂安置、棚户区改造、新建养老院等让他焦头烂额的文件时，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窃喜，从他眼底最深处飞快地掠过。
封吧！
封得好！
封得妙啊！
侯亮平，你可真是我的大救星！
这些让他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烂摊子，这些天天被工人堵门、被上级催命的工作，现在终于有正当理由不用管了！
办公室一封，工作一停，所有的压力、所有的问责，都暂时落不到他孙连成头上了！
他甚至阴暗地盼着，能在反贪局那清净的“号子”里多待些日子，待个一年半载才好！
让那些头疼欲裂的麻烦事，都见鬼去吧！
这哪里是调查？这简直是带薪休假，是地狱工作里难得的喘息！
他几乎要忍不住给侯亮平磕一个，感谢他的“及时雨”了。
与此同时，江临川下榻的酒店门口。
柔和的路灯将酒店金碧辉煌的大门映衬得格外气派。
江念初搀扶着江临川的手臂，刚走到旋转门前。
“爷爷，您早点休息。”江念初轻声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经历了省厅的波澜和区政府的混乱，她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江临川温和地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背：
“辛苦你了，孩子。
进去坐坐？喝杯热茶？”
“不了，爷爷，”江念初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太晚了，您需要休息，我也得回去了。”
就在这时，几道穿着检察制服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无声地从酒店大堂的阴影里快步走出，拦在了两人面前。
为首的女检察官面容冷峻，正是陆亦可。
她身后跟着几名同样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
“江念初同志。”陆亦可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冰冷的机器。
她亮出一份印着鲜红印章的文件，“省反贪局。
这是搜查令。
请你立刻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空气瞬间冻结。
江念初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认出了陆亦可，更明白这背后站着的是谁——侯亮平！
他竟然真的动手了！
而且这么快！
如此明目张胆！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站直，但眼神里的慌乱和绝望却无法完全掩饰。
江念初的反应，一丝不落地落入了江临川眼中。
老人浑浊的眼眸深处，瞬间卷起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风暴。
“放你娘的屁！”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江临川身边响起！
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跟随在江临川身后的陈默，此刻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一步跨出，挡在了江念初身前。
他那张总是刻板如岩石的脸上，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
死死盯着陆亦可，狂暴的气势如同实质般压了过去：
“瞎了你们的狗眼！
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首……”
陈默的怒吼如同惊雷，最后一个字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带着要将眼前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碾碎的暴怒。
“陈默！”
一声低沉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断喝，如同定海神针，硬生生截断了陈默即将喷发的火山。
江临川的手，稳稳地按在了陈默剧烈起伏、肌肉虬结的手臂上。
那枯瘦的手指看似无力，却像铁钳般让暴怒的陈默瞬间僵住。
江临川的目光，如同千年寒潭，冷冷地扫过陈默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多少年了？
怎么还是这副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
遇事就吼，能解决问题吗？
嗯？”
陈默浑身一震，面对江临川那深不见底、
此刻却蕴含着雷霆之怒的眼神，他满腔的怒火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大半。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不甘地垂下头，
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但身体却顺从地后退了半步，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剜着陆亦可等人。
江临川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面无表情的陆亦可。
他脸上没有任何暴怒的痕迹，依旧是那副历经沧桑的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深沉。
他向前微微踏出半步，将江念初和陈默都护在了自己身后，平静地问道：
“这位同志，”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对方耳中，
“请问，我孙女犯了什么事？
需要你们省反贪局，如此兴师动众，半夜三更，在酒店门口拿人？”
陆亦可面对江临川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莫名一凛，
但职业素养让她迅速稳住心神，依旧公式化地回答：
“公家拿人，执行公务，无可奉告。
请江念初同志配合。”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松动。
“无可奉告……”江临川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他没有再看陆亦可，
而是微微侧身，看向身边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的江念初。
老人伸出布满皱纹却异常温暖的大手，轻轻覆在江念初冰凉的手背上，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他浑浊却无比坚定的目光凝视着孙女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抚平惊涛骇浪的奇异力量，清晰地传入江念初的耳中，也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孩子，别怕。”
“抬起头。”
“只要你问心无愧，站得直，行得正。”
“这天底下，就没有人能欺负得了你。”
“谁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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