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坤和王森坐在巨树下,仔细翻看那三张卡片。卡片本身并无特别之处,就是常见的白卡纸。颜色微黄,厚约一毫米,大小接近手机屏幕,但略宽些。卡纸上贴着彩色图片,是经过印刷处理的图案。
王森皱着眉头看着卡片:“这图里的东西……我只能认出两个。”
“我倒是都见过,但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屠坤更困惑。
“你先说说看?”
屠坤举起第一张卡:“这张比较好认。两张图,一个是恐龙,另一个是桫椤,也就是活化石树蕨。但……这两个数字,我完全不懂。”
“会不会也是经纬度?”
屠坤摇了摇头:“不会。数字是我父亲手写的,如果是经纬度,他一定会按标准格式写,比如注明方向。但这两个数字什么标注也没有。”
“好吧。那另外两张呢?”
屠坤先拿出第三张卡纸递给王森:“这张也好认,是寰宇医理共同体的徽章图案。”
“寰宇医理共同体?”王森一边接过卡纸,一边细看:“这个徽章有什么特殊含义?屠教授为什么要留这个?”
屠坤没回答,任由王森自言自语,自己则更专注地盯着第二张卡片。
如果说第三张已经让人摸不着头脑,那第二张就更加让人难以理解。她顺着父亲的思路,仔细揣摩:他在沁南州的工作聚焦野生植物资源勘查,采集、归档、建库。摸清家底,归拢种质资源。
那帮在后面穷追不舍的人一直在找他留下的东西,那么父亲留下的,一定跟他正在研究的课题有关。
但这三张卡片,除了桫椤,没有任何一项跟植物或种子有关。可这又不像父亲的风格。他一向专注,从不做与专业无关的事。
那么他到底想传达什么?
屠坤还在出神,王森已经从她手里拿走第二张卡片:“这个……是青铜器?”
“对,是一件青铜文物。”
“所以……恐龙、桫椤、两个数字、青铜器,还有医理共同体的徽章,这就是屠教授留下的所有东西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屠坤一脸沮丧:“我现在还不知道。但这三张卡片的信息一定指向一种植物。”
“你确定?这些图案当中,只有一个是植物。”
“我确定。我父亲是一位植物学家,他所有的精力都聚焦在植物研究上,不会分心到其他领域。”
“可是……如果屠教授让我们找的只是一种植物,那为什么不在卡片上直接画出来,或者直接把那种植物的名称写出来?”
“因为他写不出来。”
“什么意思?”
“沁南曦崖山的自然资源太丰富了,我父亲也认不全所有的植物。也许……他发现了一个新物种,而这种植物还没有被命名,所以他不知道怎么写。再或者……他让我们找的这种植物跟其他的事有关,即便是单独把植物画出来,也没什么用。”
“那他可以直接把这件事告诉我们?与其留图,还不如说清楚。”
“那我们和百军不就危险了吗?谁知道那帮人会做出什么事……”
王森无奈地点点头:“也是。现在基本可以确认,屠教授的失踪跟走私植物的团伙有关,那帮人杀人不眨眼。”
屠坤不敢再听下去,她没等王森说完,便拿回卡片走到一旁。她把背包放到林地上,把卡片一张张摆开,盘腿坐下。
她告诉自己,摒除杂音,冷静思考,尽快理出头绪。这样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沈百军已经收拾好装备。他拍了拍王森的肩膀:“你们接下来去哪儿?我先送你们下山,然后得赶回样地。”
王森看了屠坤一眼答道:“要不你先走,我们自己下山。”
“不行。这条路你不熟,我必须送你们下去。加上昨晚刚下过雨,山上很多地方有崩塌和滑坡,很危险。”
王森一边听着,一边站起身。百军已经从巨树上下来,临别前,他原本想把老李的事告诉他。但刚张口,他又停住了,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显出犹豫的神情。
沈百军察觉出来,于是问道:“怎么了?你有事想说?”
“对,是老李……”王森把百军拉到一边,简要讲述了经过。
沈百军听完,瘫坐在地,低声痛哭了起来。
距离他们两米之外,屠坤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她听到了王森和百军的对话,也听到了沈百军极力压制之下的痛哭声,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你一定要尽快想出来!快点想!快点想!她一边催促自己,一边回忆以前跟父亲在一起的片段。
爸,我已经拿到你留下的东西了。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什么也看不明白啊!
就在这时,沈百军接了个电话,是团队在催他返工。
别急。别急。屠坤做了个深呼吸,试着放慢自己的节奏。
一只恐龙、一棵桫椤、两个数字、一件青铜器,还有一枚医理共同体的徽章。这些画面逐一在她脑海中浮现,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回忆起,在自己七岁那年,父亲曾在家里的后院,种过一片紫竹林。
“爸爸,这是什么?”
“这是紫竹。”屠柊杨抚摸着屠坤的小发辫,微笑着说道。
“为什么不种绿色的竹子?”
“因为紫色代表妈妈,紫竹竿就像妈妈一样,撑起我们这个小家。”
“那爸爸是什么?”
“爸爸是绿色的竹枝,依附在竹竿上,从竹节生发出来,一节生两枝,前后左右互生,由内向外伸展,为妈妈和坤儿遮风挡雨。”
“那坤儿呢?”
屠柊杨抱起小屠坤,抚着一根竹枝道:“坤儿就像这上面的新芽,在爸爸妈妈的爱护下成长!”
想到这里,屠坤顿时心里一亮,脱口而出:“我知道了!”
王森闻声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解题思路了!”
“所以……接下来?”
“我们去沁南瑟罗植物园。”
————————————————————————————————————————————沁南州符号志14|无法命名的植物:濒危生态下的传承型信息
在沁南南部的云遮林线与丘壤缝隙之间,曾零散记录过一种植物的存在:外形未定,命名未明,存世情况不详。所有关于它的描述,都来自断续的传说、片段的图像或未署名的纸质标注。它从未被收入标本架,也未列入州境已知的植被编目,甚至连“它是否存在”这一点,也从未有确证。
然而,在不同地点、不同人群的语境中,它反复出现。并非作为实体被描绘,而更像一个符号——一种只能被“唤起”、不能被“说明”的指涉物。
当地某些记录系统采用“植群中缝”这一说法来形容它的位置:即那些常规种群之间的空白带、种源碎片最易沉积的缝隙地段。传承方式不依赖语言文本,而是由图像触发、地貌指引或片段记忆搭建。
“不能命名”并不意味着无法认出。在本地知识系统中,命名是终点而非起点。它代表归类、曝光、共享与流通——而对于一些特殊物种而言,这四者恰恰意味着终结。曾有偏南山谷在图鉴录入后两季内连遭外采与引种破坏,部分原生植群失踪至今未复。此后,“不命名”成为一种共识,也成为某些植物继续存在的条件。
传承者通常通过图像拼组、物象隐喻或回忆激活的方式保留其信息。卡纸、纹章、旧图册、器物残片,乃至地方方言词中偶然出现的动词,都可能承载某种有关它的指向。传递行为往往不标明主体,也不标明目的,仅是一种潜在的期待:在某个合适的人面前被重新识别。
这种机制不适用于开放科学网络。它拒绝分类、拉丁学名、DNA条码与坐标发布,也不会进入常规植物园区的保种名录。更常见的,是“假性指认”——以相似的形态进行掩护,使得不熟悉本地生态语法者难以察觉其中差异。
有观察者提出,它并非某个特定物种,而是一组处于“半命名”状态下的边缘植物的集合称呼。它们没有固定形态,也无稳定分布,仅因人们的沉默与记忆,得以在“知识空白”中获得延续。
在沁南,物种的消失未必意味着遗忘,而命名的完成也未必意味着保护。无法命名的植物在“尚未语言化”的边界处存在着,其价值不在被记录,而在被适时想起。
这类植物的存在逻辑,也构成了一种更深层的知识伦理:某些信息之所以重要,并不是因为它能被说出,而是因为它知道何时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