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时,雨还没停。丁默邨让司机送郑苹如回家,车子里的气氛很静,丁默突然开口:“美惠子,今晚石田说的事,你怎么看?”
郑苹如心里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我只是个翻译,不懂这些大事。不过看石田先生的诚意,想必能成。”她故意说得简单,既不表露立场,也不显得多嘴,正好符合“中村美惠子”的身份。
丁默邨没再追问,只是望着窗外的雨景,神色不明。郑苹如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掠过的霓虹,手指悄悄在膝盖上摩挲——今晚的情报太重要,必须尽快传递出去,绝不能让日伪的阴谋得逞。车窗外的雨还在下,可她的心里却燃着一团火,哪怕前路再险,她也要把这消息送出去,为抗日多争取一分胜算。
第二天午后,上海的天依旧阴着,云层压得很低,连风都透着股滞重的凉意。郑苹如身着一袭月白色旗袍,领口和袖口绣着几枝浅粉的腊梅,丝线在黯淡的光线下泛着细碎的光泽——这是她特意选的衣裳,既符合“中村美惠子”的温婉气质,又不会因太过张扬引人注意。她跟在丁默邨身后,脚步放得极轻,高跟鞋踩在愚园路的石板路上,几乎没发出声响,只有指尖悄悄攥着藏在袖中的微型记事本,掌心沁出薄汗。
唐绍仪的旧宅就在前方不远处,青灰色的砖墙爬满了斑驳的苔藓,深绿与暗灰交织,像给老宅裹了层岁月的痂。院墙很高,墙头的瓦当积着灰,几株枯藤从墙缝里探出来,在风中微微晃动,整座宅子静得像沉睡着的巨人,被时光遗忘在沦陷区的角落。丁默邨停在门前,眼神扫过周围的弄堂,确认没人跟踪,才朝郑苹如递了个眼色。
郑苹如上前一步,指尖叩在厚重的木门上,“笃、笃、笃”,三声轻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木门似乎许久没上过油,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闷的“吱呀”声,像老人的叹息。片刻后,门缝里露出一双眼睛,透过厚厚的老花镜,警惕地打量着他们——是唐绍仪的管家,脸上刻满了风霜,鬓角的白发乱蓬蓬的,身上的长衫洗得发白,却依旧平整。
“请问是哪位?”管家的声音沙哑,带着几分戒备。
“我是丁默邨,找唐先生有要事。”丁默邨上前一步,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管家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拉开了门,侧身让他们进去。院子里铺着青石板,角落里堆着几盆枯萎的花草,只有一株老桂树还立着,枝桠光秃秃的,透着股萧瑟。
正屋的门虚掩着,郑苹如跟着丁默邨走进去,一股淡淡的水烟味扑面而来。唐绍仪斜倚在酸枝木椅上,身上穿的素色棉袍虽朴素,却浆洗得干干净净,领口系得严严实实。他手里握着一杆黄铜水烟袋,烟杆上的包浆发亮,袅袅的白烟从他口中吐出,在空气中缓缓散开,像一层朦胧的纱,遮不住他眼底历经世事的淡然。
“丁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丁默邨率先开口,微微欠了欠身,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像是用手硬扯出来的。
唐绍仪缓缓抬眼,目光先扫过郑苹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看个普通的陌生人,随即定格在丁默邨脸上。他没有起身,只是轻轻吸了口烟,声音略带沙哑:“丁先生,这次又有什么事?”每个字都轻,却透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像一块浸了水的石头,沉甸甸的。
丁默邨走到屋中央的八仙桌旁,拉开椅子坐下,郑苹如则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拿出记事本,假装准备记录,眼角的余光却悄悄观察着唐绍仪的神色。“唐先生,”丁默邨的声音放得温和了些,眼神却带着算计,“近卫文隆阁下下周会在上海举办晚宴,我是来邀请您出席的。晚宴上,我们准备了一些关于‘大东亚共荣’的规划,或许对您会有所启发。”
唐绍仪沉默着,指尖摩挲着水烟袋的烟嘴,目光在丁默邨脸上仔细打量,像是在拆穿他话里的伪装。过了半晌,他缓缓摇头,语气没有丝毫犹豫:“我不感兴趣。”
丁默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却很快又舒展开。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诱惑:“唐先生,您何必这么固执?我们提供的条件很优厚——每月一千块大洋的津贴,法租界的洋房任选,还能让您担任伪政府的顾问,参与核心决策。您当年在国民政府是何等风光,如今赋闲在家,难道不觉得可惜吗?”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大日本帝国欣赏有才华的人,只要您肯合作,就能重新回到权力中心,这难道不是您想要的?”
郑苹如握着笔的手紧了紧,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看似在记录,实则在本子上写着“丁诱唐绍仪,许洋楼、津贴、伪职”。她能感觉到唐绍仪的气息变了——原本松弛的肩膀微微绷紧,握着水烟袋的指节泛了白,却依旧没松口。
唐绍仪抬起头,目光突然变得像刀锋般锐利,直直地盯着丁默邨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丁先生,我的立场,二十年前就定了。我唐绍仪是中国人,中国是我的根,就算死,也不会认贼作父,为日本人效力。你说的那些荣华富贵,在我眼里,不过是亡国奴的枷锁,我不稀罕。”
这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丁默邨脸上。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里的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寒意。“唐先生,您真的不考虑一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威胁的意味,“上海现在是日军的天下,您的安全,我们想保就能保,想丢也能丢。还有您的家人——听说您的孙儿还在法租界的学校读书,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恐怕不是您想看到的吧?”
唐绍仪的脸色微微变了,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很快又被坚定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将水烟袋放在桌上,声音低沉却有力:“丁默邨,你不用威胁我。我唐绍仪活了快七十岁,什么风浪没见过?想让我背叛国家,除非我死。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丁默邨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在他脸上来回扫视,似乎想找到一丝动摇,可最终只看到了决绝。他沉默了片刻,缓缓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不甘:“好吧,唐先生,我尊重你的决定。”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郑苹如却在这时上前一步,微微欠身,声音轻柔却清晰:“唐先生,时局艰险,希望您保重。”她的日语说得很轻,却带着一丝发自内心的关切——她知道,拒绝丁默邨,意味着唐先生接下来会面临更多危险,这句“保重”,是她能给出的唯一提醒。
唐绍仪愣了一下,随即对着她微微点头,笑容里带着疲惫,眼神却依旧亮着:“多谢。”
丁默邨回头看了郑苹如一眼,眼神里带着疑惑,却没多说什么,转身走出了正屋。管家送他们到门口,依旧是那副警惕的模样,直到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将老宅的寂静重新封存。郑苹如跟在丁默邨身后,沿着石板路往回走,风吹过旗袍的下摆,带来一阵凉意。她悄悄摸了摸袖中的记事本,心里清楚,今晚必须把唐绍仪的立场和丁默邨的威胁传递出去——这位老臣的坚守,是黑暗中的一点光,绝不能被熄灭。
六国饭店的舞厅里,水晶吊灯悬在穹顶,上千颗水晶折射着灯光,将整个空间照得宛如白昼,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泛着细碎的光。舞曲从乐队席流淌出来,萨克斯的旋律混着钢琴的节奏,裹着香槟的甜香与香水的馥郁,在人群中漫开。郑苹如身着一袭月白色旗袍,领口绣着几簇银线勾勒的兰草,走动时衣摆轻轻扫过地面,珍珠耳钉随着步伐摇晃,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她刚踏入舞厅,近卫文隆就快步迎了上来。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袖口的银质袖扣擦过郑苹如裸露的手臂,一丝凉意转瞬即逝,却让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美惠子小姐,你今晚真美。”近卫文隆的笑容带着刻意的温和,日语说得流利,却掩不住眼底的算计。
还没等郑苹如回应,一只手掌突然搭在她的腰间——是松本健一。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真丝旗袍渗进来,带着令人作呕的汗湿黏腻,郑苹如强忍着将手挥开的冲动,脸上依旧挂着温婉的笑。松本凑近她的耳边,热气喷在她的颈侧:“美惠子小姐,你觉得今天的晚宴会成功吗?那些国民政府的旧臣,会愿意为我们效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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