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齐宫大殿,蟠龙金柱撑起藻井繁复的穹顶,晨光透过高窗,在光洁如镜的黑曜石地砖上投下斜长的光影,更衬得御座高不可攀。齐湣王高踞其上,冕旒垂珠,玄衣纁裳,威严的目光扫视着殿廷。阶下,文武百官、列国使者屏息肃立,奏议国事时不得不竭力仰首,方能望见君王模糊的容颜。齐国霸业如日中天,列国使臣早已习惯这份来自强者的压迫感,纵有不适,也只能深藏心底,将腰弯得更低,言语更显恭谨。
然而,一片唯唯诺诺之中,一个身影却显得格格不入。齐王族弟田乙,身着宗室特有的赤色朝服,眉头深锁,目光如炬。他并非不敬畏王权,而是忧心如焚。今日朝议,正是为迎接秦国权相穰侯魏冉的使团做最后定夺。田乙深知,这位秦国的实际掌控者,绝非寻常臣子可比。待众人议毕,田乙深吸一口气,出班伏奏,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大王容禀。臣以为,接待穰侯之礼,当破常格,以君王之仪待之!”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大臣们面面相觑,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在众人脸上闪过。几位近臣更是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湣王眉头一蹙,显然不悦,他微微前倾身体,冕旒珠玉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哦?爱卿何出此言?魏冉纵使权势滔天,终是秦王之臣。寡人乃堂堂齐国之主,岂能自降身份,以王礼待一国之相?礼制乃国之基石,纲纪不可紊乱!待穰侯至,依常礼于正殿接见便是。”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田乙心头一沉,知道大王已先入为主。他抬起头,目光恳切而急迫:“大王明鉴!秦虽暂敛东出之锋,然其厉兵秣马,虎视眈眈久矣!穰侯在秦,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军旅,其威势远在秦王之上!此番亲临临淄,携秦王国书,所谋必大,实乃齐秦修好之绝佳契机。若因区区礼仪小节,使其受辱生隙,恐遗祸无穷!望大王三思!”他言辞恳切,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试图以利害撼动君心。
然而,湣王非但未被说服,反而觉得被拂了颜面。他冷笑一声,带着明显的嘲讽:“礼教乃国之根本,岂是‘区区小节’?田乙,你身为寡人宗亲,国之重臣,见识竟不如一介匹夫?寡人若以王礼待魏冉,他日他国丞相、乃至国君来访,寡人又当如何?岂非自乱法度,徒惹天下耻笑?”他的目光扫过阶下,那些惯于察言观色的谗佞之臣立刻捕捉到君王的不耐烦,纷纷抬眼望向湣王,脸上堆满谄媚的认同,随即又侧目瞥向田乙,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与窃窃私语。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自湣王驱逐孟尝君、诛杀忠直敢谏之臣后,朝堂之上,敢于逆鳞直谏者已寥若晨星,剩下的多是些唯唯诺诺、专事阿谀之辈。湣王见田乙沉默不语,以为他被自己驳得哑口无言,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得意之色。他哪里知道,田乙的沉默,是强忍屈辱的悲愤,是眼看大厦将倾却无力回天的绝望。
田乙胸口如被重锤击打,羞辱感如毒蛇噬咬。然而,想到国事危殆,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悲怆地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王!穰侯非他国丞相可比!秦国亦非山东诸国!其地处关中,据崤函之固,拥巴蜀之饶,兵精粮足,法令森严。穰侯此来,绝非寻常邦交。若因礼数不周而触怒此枭雄,致其怀恨而去,转而联他国以制齐,则我东临大海,北接强燕,西有韩魏,南近荆楚,四面受敌,何以自处?此非小祸,乃倾覆之患!臣万死,再请大王慎思!”他几乎是声泪俱下,将齐国的地缘困境和潜在危机赤裸裸地剖开。
连日来,湣王正因后宫宠妃争宠闹得心烦意乱,只想速速退朝去平息那些莺莺燕燕的纷争。田乙这不顾一切的反复诤谏,在他听来如同蚊蚋嗡鸣,聒噪烦人。眼看田乙双目圆睁,须发皆张,仍欲抗辩不休,湣王心中压抑的怒火再也遏制不住。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案上玉圭跳起,厉声咆哮道:“住口!秦如何?魏冉又如何?函谷关外,还不是被寡人打得割地求和?寡人就是要让这秦国的‘无冕之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他若识相,俯首称臣便罢,否则,待寡人下次兴兵,定要踏破咸阳,犁庭扫穴,绝不容他再苟延残喘!田乙!你畏秦如虎,怯懦无能,枉费寡人对你宗室之信!寡人意已决,休得再言!”他手指田乙,声色俱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阶下。
“大王息怒!”“大王圣明!”群臣如蒙大赦,纷纷跪倒附和,唯恐被殃及池鱼。他们交头接耳,手指暗暗指向孤立无援的田乙,低语中充满了幸灾乐祸与明哲保身。
巨大的委屈和羞愤彻底淹没了田乙。他已将个人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心中只剩下对齐国未来的无尽忧惧。他挺直了因激愤而微微颤抖的身躯,昂然直视暴怒的君王,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喊道:“大王!秦人虎狼之心,外示羸弱以骄诸侯,内则深藏利爪,磨牙吮血,伺机而动!其志在并吞四海!大王万不可轻信其表,更不可闭塞忠言,一意孤行!此乃亡国之兆啊!”
“大胆逆贼!”湣王彻底暴怒,田乙竟敢当众斥责他“闭塞忠言”、“一意孤行”,甚至预言“亡国”!这已不是劝谏,而是赤裸裸的诅咒与叛逆!他须发戟张,目眦欲裂,厉声断喝如惊雷炸响:“武士何在?!”
“在!”殿门轰然洞开,十名顶盔贯甲、腰悬利剑的魁梧武士应声如虎,瞬间涌入殿中,甲叶铿锵,杀气弥漫。
“将此狂悖逆臣,即刻拖出殿外,斩首示众!”湣王的声音冷酷如冰,不带一丝情感。
田乙已知必死,反而仰天大笑,悲怆的笑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讽刺与绝望:“田地!你这无道昏君!刚愎自用,诛杀忠良!齐国百年基业,必亡于你手!我田乙今日虽死,他日九泉之下,也要看你如何收场!”
武士如狼似虎,架起田乙便向外拖去。田乙的怒骂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殿外。片刻之后,一名武士提着仍在滴血的首级和沾满血迹的佩剑大步回殿复命,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那狰狞的首级、淋漓的鲜血、武士衣甲上刺目的红痕,如同地狱的图景,狠狠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群臣面无人色,瑟瑟发抖,两名年迈的老臣更是惊骇过度,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秽物染污了朝服。
湣王看着阶下的血污和惊恐的群臣,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随即被更深的暴戾掩盖。他厌烦地挥袖,声音嘶哑而疲惫:“退朝!”
残阳如血,渐渐沉入临淄城郭的轮廓之下。黄昏时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起初无人留意,直到一个小宫女跌跌撞撞冲进王后礼姜的寝殿,脸色煞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娘…娘娘!不好了!外面…外面下的雨…是…是血!是血啊!”
礼姜正在对镜理妆,闻言手一抖,玉簪差点掉落。她强作镇定,呵斥道:“休得胡言乱语!再敢妖言惑众,仔细你的皮!”
小宫女吓得扑通跪下,却仍颤抖着伸出双手:“奴婢不敢!娘娘您看!您看啊!”她摊开的手掌和衣袖上,赫然是一片刺目的、粘稠的猩红!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瞬间在殿内弥漫开来。
礼姜心头狂跳,再也坐不住。她疾步走到殿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白皙的手腕到屋檐之外。冰凉的“雨滴”落在肌肤上,迅速晕染开,那触感粘腻,颜色鲜红欲滴!她收回手,看着衣袖上迅速扩大的红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雪。这不是雨,分明是血!
“天降血雨…此乃大凶之兆!”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礼姜的心。她猛地转身,目光凌厉如刀,扫视着殿内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宫女内侍,声音冰冷而严厉:“都给我听着!大王近日心绪不宁,最忌听此等不祥之言!今日之事,若有一字传入大王耳中,无论何人泄露,定将其重罚!听明白了吗?!”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遵命!”众人匍匐在地,抖如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出。一时间,整个后宫噤若寒蝉,对这漫天而降的诡异血雨讳莫如深,仿佛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