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声在耳边无限拉长。
星儿拽着我穿过记忆回廊最后的屏障。这里的光线扭曲成螺旋状，空气里飘着细小的金属碎屑，每粒都在播放不同的记忆片段。
就是这里。她停下时，防护服已经半透明。
面前悬浮着个六边形舱室，没有门。墙壁由无数全息照片拼接而成——我二十岁第一次拿手术刀的样子，在撒哈拉被沙暴困住时狼狈的模样，抱着刚出生的星儿在医疗舱里转圈。每张照片边缘都用纳米线钉着便签，周野的字迹密密麻麻。
他每天都会更新。星儿的声音发闷。她伸手碰了碰最近的照片，画面立刻变成动态影像。是我去年生日那天，周野偷偷调整了飞船的全息投影，让舷窗外流淌着玫瑰星云。
舱室中央飘着移动家园的初代模型。只有巴掌大，引擎部位卡着个纸飞机。机翼上用血画着小小的爱心，和利比亚集装箱上的一模一样。
最后一封。星儿没去拿，只是盯着看，他折了九十八次。
塔里克的警报突然刺入耳膜。他的全息影像比上次更模糊，像是信号不良的旧电视：简医师......可见度0.7%......立即...
星儿突然剧烈咳嗽。她摘下面罩，嘴角渗出蓝荧荧的液体：没时间了。
我伸手去够纸飞机。指尖刚碰到，整个模型就亮起来。迷你飞船的引擎开始运转，喷出的不是火焰，是细小的光粒。每粒光里都裹着个记忆片段——周野深夜伏案画设计图的样子，他偷偷练习折纸玫瑰的笨拙动作，他在我值班时轻轻放在门外的保温餐盒。
量子签名要消失了。星儿抓住我手腕。她的皮肤下浮现出和周野相同的基因序列，碰所有情书，现在！
我掏出贴身收着的七十三封信。有些已经泛黄，最新几封还带着血迹。当它们同时接触纸飞机的瞬间，飞船的公共广播突然启动。
哇——
婴儿的啼哭震得舱壁发颤。是星儿出生时的第一声哭喊，被周野偷偷录下来做成飞船的启动提示音。
全息照片突然全部转向我们。每张里的我都做出同一个口型：救他。
纸飞机在我掌心燃烧。不是真正的火，是数据流组成的蓝焰。烧尽的灰烬组成最后一行坐标，指向飞船最核心的位置——生命维持系统的总控室。
星儿突然开始消散。从指尖开始，像被擦除的粉笔画。观测悖论。她苦笑，我干涉太多了。
我扑过去抓她，却捞了个空。只剩那枚量子存储器落在我手心，烫得吓人。
总控室......她最后的声音像风声，他在那里等你......
照片墙突然崩塌。无数全息影像汇聚成洪流，冲向纸飞机烧出的坐标。迷你飞船的模型炸开，露出里面微型化的量子反应堆——正在过载。
塔里克的数据包强行挤进视野。他的脸已经像素化，但警告标志清晰得刺眼：自毁程序启动！
我攥着所有情书冲向走廊。墙壁在渗血，但这次血珠全部浮到空中，组成箭头指引方向。小林美樱的日记残页从通风口喷出来，每张都自动折成纸飞机，加入指引的队伍。
萨菲亚挡在总控室门口。她的黑袍被能量场撕成碎片，露出机械骨骼：你确定？
我举起量子存储器。它发出刺眼的蓝光，在门上照出个锁孔形状的凹槽。
他等太久了。我说。
门开时，我看见周野悬浮在总控室中央。
不是实体，不是全息影像。
是0.7%可见度的量子态人形，怀里抱着个啼哭的婴儿光团。
婴儿的哭声突然静止。
周野怀中那个光团漂浮起来，展开成一张发光的信纸。总控室里的所有仪器同时熄屏，只剩下那封信悬浮在我们之间，照亮他0.7%可见度的轮廓。
星儿呢？他的声音像老式收音机里的杂音。
量子存储器在我手心发烫。我张开手掌，它立刻化作蓝光流向他怀里的信纸。两道光接触的瞬间，整个总控室的墙壁突然变得透明——外面不是飞船走廊，是扭曲的时空乱流。
观测者悖论。周野的身体闪烁了一下，她不该来的。
信纸上的字迹开始发光。不是反射光线，是每个笔画自己在燃烧。我带来的九十九封信突然从口袋里飞出，在空中展开成环绕我们的圆环。
塔里克的警报声被拉长成怪异的音调。他的全息影像卡在门口，像张被定格的旧照片：简医师......链式......反应......
周野伸出手。他的指尖穿过信纸，碰到我额头。
剧痛。
不是物理层面的痛，是记忆被强行撕开的灼烧感。我看见星儿长大的未来——没有周野的宇宙。她独自站在荒芜的殖民星球上，怀里抱着个生锈的飞船模型。
这是代价。周野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内响起，观测者干涉的后果。
九十九封信突然同时燃烧。灰烬没有落地，而是组成双螺旋结构盘旋上升。总控室的晶体神经网络活了，伸出细长的光丝缠绕住我们。
移动家园的AI核心第一次开口，用的是星儿婴儿时期的牙牙学语：爸爸......回家......
光丝刺入我的太阳穴。
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海啸般的情感洪流——周野在撒哈拉沙暴里偷偷修改坐标让我先撤离的愧疚，他在我每次手术成功时藏在监控死角的微笑，他熬夜设计星儿婴儿舱时画的第九十七版草图。
最后一封信的灰烬突然亮起刺目白光。
光丝全部绷直，将情感能量导入周野即将消散的量子态。他的轮廓开始凝聚，从0.7%变成1%，再到3%......
简宁。他这次是真实的声音，看脚下。
生命维持系统的地板变成了透明材质。下面不是机械结构，是片星空——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偷溜出医疗站看到的那个。
周野的身体稳定在47%可见度时停住了。光丝开始断裂，晶体网络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他忽然笑了。那个我见过无数次，在绝境里依然带着希望的笑。
够用了。
他的右手伸进胸膛——字面意义上的穿透——从量子态的身体里掏出个发光的引擎零件。金属表面还带着体温，被他用拇指蹭出戒指的形状。
婴儿的哭声突然又响起。这次是从飞船的每个扬声器里传出，和晶体网络的碎裂声混在一起。
周野把戒指套在我无名指上。内侧的刻痕发烫：第一百封信。
AI核心发出最后的哀鸣。光丝全部断裂的瞬间，我看见星儿的量子存储器在周野胸口亮了一下——然后是他的心跳监测仪重新跳动的电子音。
滴。
滴。
滴。
总控室的灯光恢复正常。周野的身体100%实体化，手指还停在我眼角。他的制服带着机油味，袖口有刚被能量场烧焦的痕迹。
时间刚好。他抹掉我脸上的泪水，生日礼物迟到了二十年。
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小林美樱的尖叫隔着门都能听见：日记更新了！最后一行！最后一行！
周野打开总控室的门。外面不是燃烧的飞船，是撒哈拉基地的医疗站——二十年前我们初遇的地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出条纹，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病床上的年轻周野睁开眼睛。
现实中的周野握紧我的手：这次换我先找到你。
萨菲亚的黑袍出现在走廊尽头。她没说话，只是举起监测屏——上面显示着移动家园的航行日志，最新条目是今天的日期，后面跟着行小字：
**航线重置完成。下一站：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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