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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池安的心像被一只巨锤狠狠砸中,痛得他瞬间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他张了张嘴,想喊她的名字,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手里的冰淇淋杯似乎变得滚烫,融化的冰水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黏腻冰冷。

林萦慌乱地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动作粗鲁得像要擦掉什么耻辱的印记。她的目光仓皇地扫过萧池安,最终死死地定格在他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球鞋上。

“萧池安!”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尖锐地拔高,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用力地指向他的脚,“笨蛋!你的鞋带散了!”

她的眼神,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死死地钉在他松开的鞋带上。那眼神里,有强撑的伪装,有脆弱的哀求,有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还有一丝……被他窥见狼狈的羞恼。

当时他只觉胸口窒闷得快要炸开,女孩的泪水和强装的镇定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他顺从地、几乎是麻木地弯下腰,笨拙地去系那根本就没散开的鞋带。冰凉的、黏腻的冰淇淋液体滴落在他的手腕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原来……原来在那一天,在他转身冲出病房去买那个该死的冰淇淋之后,在他回来撞见她独自崩溃痛哭之前……她就已经写下了这句话?

在他一无所知地奔跑在去买冰淇淋的路上时,在他以为她只是想吃一口甜食的时候……她已经独自一人,在绝望的深渊里,用稚嫩的笔迹,偷偷写下了跨越生死的约定?

“下辈子,换我比他先走。”

泛黄的纸页在萧池安剧烈颤抖的手中簌簌作响,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挣扎的枯叶。那行稚嫩的铅笔字迹,此刻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扭曲、放大,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最深处。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下午,她推开他,急切地命令他“跑着去”买冰淇淋,不仅仅是为了支开他。不仅仅是为了藏起那张被泪水打湿的病历纸。更是为了……争取这一点点短暂而残忍的独处时间,来写下这行字,来埋藏这份沉重到无法言说的心愿。

她不要他看着她枯萎,不要他承受失去的剧痛。她宁愿独自咽下所有的恐惧和绝望,也要把“先走一步”的孤独留给自己,把“后走一步”那漫长而锥心的痛,留给他。

十年。整整十年。他一直以为是他弄丢了她。弄丢了她的日记,弄丢了她最后的心事,弄丢了与她有关的一切温度。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回忆的废墟里徒劳地翻找,试图抓住哪怕一丝她存在过的证明。原来……她早就把最重的那份“遗物”,埋在了他们约定的地方。埋在了这棵沉默的、最终也被时光摧毁的银杏树下。用树根缠绕,用泥土封存,用锈迹掩盖。

她甚至……连悲伤的“资格”,都想从他这里抢走。

巨大的、迟来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苦苦维持了十年的堤坝。那堤坝是用麻木、用忙碌、用成年人的世故一层层垒砌起来的,此刻却在真相面前土崩瓦解,脆弱得不堪一击。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每一次搏动都喷涌出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剧痛。喉头猛地涌上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的咸腥。

“阿萦……”破碎的音节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带着泣血的呜咽。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布满碎石和泥泞的废墟之上。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所有桎梏,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中那张泛黄的清单上。

泪水迅速洇湿了纸张,模糊了那些清晰的蓝色对勾,也晕开了那行稚嫩的铅笔字。他慌忙地用袖子去擦,动作笨拙而仓皇,仿佛想擦掉这迟来的洪流,擦掉这无法挽回的失去。可袖子很快湿透,纸张也变得更加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在他手中彻底碎裂。

他的目光,被泪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却死死地、执拗地定格在清单的末尾。在那行稚嫩的铅笔字下方,那片被树根勒出深刻凹痕的空白处。

一个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他。

萧池安颤抖着,摸索着身上所有的口袋。指尖触碰到西装内袋里一支冰凉的金属外壳钢笔——那是他签署重要文件时才用的笔。他几乎是粗暴地抽了出来,拔掉笔帽。

笔尖悬在泛黄、脆弱、被泪水打湿的纸页上方,剧烈地颤抖着。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温柔。

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腕,在那行稚嫩的“下辈子,换我比他先走。”下方,异常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

“找到萧池安。”

字迹沉重、扭曲,带着泪水的湿痕和灵魂深处无法愈合的创痛,深深地烙印在纸上。

写完这三个字,他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最后一个字的末尾,微微颤抖。然后,他抬起手腕,在那三个字后面,异常缓慢地、极其郑重地,画上了一个小小的对勾。



墨蓝色的墨水在泛黄的纸页上凝固,像一个永恒的句点,也像一个跨越生死的契约。

他凝视着那个墨迹未干的对勾,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肩膀垮塌下来,像一个被抽掉了脊梁的提线木偶。他把那张承载了太多重量的纸,连同那个生锈的铁盒,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重新放回了那个被挖开的、散发着泥土和腐根气息的树坑深处。

没有再看一眼。

沾满泥污和铁锈的手指,开始机械地、一下又一下地,将周围冰冷潮湿的泥土重新推回坑里。泥土覆盖了铁盒,覆盖了那张纸,也覆盖了那个刚刚画下的、墨蓝色的对勾。

他埋得很深,很用力。仿佛要把这十年的思念,十年的寻找,十年的钝痛,连同此刻这撕心裂肺的领悟,一起深深地、永远地埋进地底。

当最后一捧泥土覆上,将那个小小的秘密彻底掩埋时,废墟之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远处工地的喧嚣似乎也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萧池安依旧跪在那里,低着头,维持着那个埋土的姿势。沾满泥污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还在无意识地微微抽搐。只有肩膀,在死寂的空气中,无法控制地、细微地耸动着。

一片焦枯的银杏叶,不知从何处被风吹来,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恰好落在他刚刚覆好的新土之上。

叶脉焦黑蜷曲,早已失去了生命的金绿光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