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的虚影缓缓变得透明,化作点点光尘融入《春江游》。
画中的桃花忽然有了风动的弧度,江面上的画舫里,隐约能看见个素衣女子在低头绣活,针脚落在绢本上,不再是困住人的丝线,而是带着暖意的笔触。
那些沉睡者的虚影渐渐消散,像被晨露洗过的雾,画外现实中,他们的身体正一点点恢复血色,透明的轮廓重新凝实。
林生跪在地上,看着火中的绣帕化作灰烬,又抬头望着画中那片渐渐生动的春江,忽然捂住脸,哭得像个孩子。
紫玲站在画舫的船头,看着光尘最后一次掠过水面,画中的世界终于有了真实的风,吹得她的衣袂轻轻扬起。
她知道,这场由执念织成的幻梦,终于在烟火与初心的映照下,找到了该去的地方。
画中的风忽然变得湍急,卷起漫天桃花瓣。
紫玲只觉眼前一花,仿佛被无形的丝线轻轻一推,下一秒已稳稳站在绣庄的青石板上。
林生正蹲在地上,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痕,见她骤然出现,惊得往后缩了缩,随即又红了眼眶——他知道,这是师娘送她出来了。
“保重。”
画中传来一声轻唤,穿过《春江游》的绢本,落在绣庄的尘埃里。
那声音温得像春日的风,分不清是对紫玲的嘱托,还是对林生的告别。
紫玲转头望去,画中的江面上,那艘画舫正缓缓驶向雾中,素衣女子的身影在船头一闪,便隐入桃花深处,只留下满纸流动的春光。
此时,绣庄外忽然传来喧哗。林生慌忙开窗,只见巷子里挤满了人,那些沉睡者的家人正抱着苏醒的亲人喜极而泣。
城西的李书生揉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地问“我怎么在这儿”;被抢进赵府的女子们互相搀扶着,脸上虽有惊魂未定,却已透出活人的气色;
连最年长的老妪都被孙儿扶着,颤巍巍地往家走,嘴里念叨着“活过来了,真的活过来了”。
阳光穿过人群,在他们身上镀上金边,那些曾透明如纱的轮廓,此刻已凝实得能映出影子。
林生望着这一切,忽然转身走进内室,出来时手里捧着《春江游》的画轴。
他将画卷轻轻递到紫玲面前,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姑娘,这画……该交给您。”
紫玲接过画轴,只觉入手微沉。
展开半幅,见画中那些原本僵硬的“行人”脸上,竟多了几分自然的笑意——穿状元袍的书生正对着江面吟哦,眉宇间有了几分洒脱;农妇牵着孩童的手,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真实的温柔;
连檐角的花穗都似在风中轻晃,带着几分自在的慵懒。
“师娘她……终于放下了。”林生望着画中的桃花,声音里带着释然,“这绣庄,我也打算关了。带着师娘的手艺,去乡下教姑娘们学绣,不图虚名,就图个实在。”
紫玲低头看着怀中的《春江游》,画轴上的紫檀木还带着林生指尖的温度。
她轻轻摩挲着轴头的螺钿,画中那片春江仿佛在掌心流动,桃花的粉、江水的绿,都透着云娘放下执念后的温润。
“这画,该留在它该在的地方。”她将画卷重新卷好,递回给林生。
林生愣住了,双手悬在半空,不敢去接:“姑娘……这是师娘最后的念想……”
“念想不在画里,在心里。”紫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她想让你记得的,不是一幅完美的绣品,是那些补丁里的暖,虎头鞋里的真。”
林生的手指颤抖着接过画轴,画身轻得像一片云,却又重得能压弯肩膀。他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对着紫玲深深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多谢姑娘……成全师娘,也成全我。”
紫玲侧身避开这一拜,看着他抱着画轴踉跄着跑向内室,背影里带着十年未有的轻快。
绣庄的木门在他身后“吱呀”关上,将那些缠绕的执念与往事,都锁在了门内。
阳光透过木格窗,在空荡的绣架上投下斑驳的影。
紫玲望着那些散落的丝线、蒙尘的绣绷,忽然轻轻吁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告别了一场漫长的梦。
她转身走向门口,黑靴踩过地上的线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在与这间百年绣庄作最后的道别。
“起。”
紫玲站在巷口,指尖轻点腰间的剑鞘。
斩妖剑“嗡”地一声自动出鞘,剑身如秋水般清亮,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稳稳悬在她面前。
她足尖轻点地面,身形轻盈跃起,稳稳落在剑脊上。
黑色劲衣的衣摆被风掀起,与乌发一同在风中舒展,像一只即将展翅的夜鹭。
“走了。”
她轻声自语,斩妖剑便带着她缓缓升空。
陆离郡的屋舍、街道、钟楼在脚下渐渐缩小,锦绣阁的飞檐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被远远抛在身后。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带着市井的喧嚣与绣线的淡香,最终都消散在高空的流云里。
紫玲低头望着那片渐渐远去的城池,狐眸里映着流动的云影。
腰间的镇妖铃安静如常,怀中没有画卷,只有一片被风拂过的空荡——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显清明。
斩妖剑划破云层,朝着未知的远方飞去,剑刃上的寒光,在天地间划下一道利落的银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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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梆子声从巷口传来时,林生寝室的烛火正摇曳着,将《春江游》的画轴映在墙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他盘腿坐在床沿,怀里紧紧抱着画卷,指尖一遍遍抚过绢本边缘——那里还残留着师娘绣线的微温,像她生前总爱放在炭火上烤暖的绣花针。
“师娘,您在听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少年般的忐忑,“今天紫玲姑娘说的话,我想了一整天……可我想不清楚什么是‘真实’,我只知道,没您的日子,才是假的。”
画中的江水忽然泛起一圈涟漪,比白日里更柔,像有人用指尖轻轻点过水面。
“傻孩子。”云娘的声音从画中飘出,带着绣线特有的温润,“我已是画中妖,你该在人间娶妻生子,把锦绣阁的手艺传下去……”
“我不要!”林生猛地打断她,眼眶红得像浸了血,“十年了,您以为我守着这绣庄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那些虚名,是为了每天夜里能被您拉进画里,能看看您!”
他将额头抵在画轴上,声音发颤,“师娘,我想清楚了,对我最重要的就是您。我愿意永远进画里陪您,哪儿也不去。”
画中的涟漪剧烈起来,桃花瓣纷纷坠落江面,像一场急雨。“不行!”云娘的声音带着急意,“我是妖,你是人,画中世界再好,也是镜花水月……”
“那我就碎了这面镜子!”林生突然起身,将画轴往桌上一放,伸手就去摸床头的剪刀——那是他平日剪线头用的,刃口锋利得能裁开最密的绣线。“您若不允,我现在就死在画前,魂魄总能进画陪您了吧?”
剪刀的寒光映在他眼底,画中的江水瞬间静了。
过了许久,一声极轻的叹息从画中溢出,像丝线绷到极致后忽然松开:“你这又是何苦……”
“因为我爱您啊。”林生的声音软下来,带着哭腔,“从十五岁您教我穿第一根针开始,就爱了。”
画中的桃花忽然齐齐转向床沿,粉白的花瓣间,云娘的虚影渐渐凝实。
她穿着那件素色绣裙,鬓边别着林生当年送她的野菊,眼眶比画中江水还要湿:“我们已经相爱十年,可画中岁月没有尽头,你当真不怕……”
“不怕!”林生举起右手对烛火起誓,“若有一日反悔,就让我化作画中桃花,永世不得成形!”
云娘望着他通红的眼睛,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泪,却比任何时候都亮。
她伸出手,一缕浅粉丝线从画中飘出,轻轻缠上林生的手腕——这次的力道很轻,像在确认,又像在珍惜。
“傻小子……”
丝线猛地收紧,林生只觉眼前一花,已站在画中那片熟悉的桃花林里。
云娘的虚影彻底化作实体,素色绣裙在风里轻轻漾开,带着他想念了十年的温度。
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吻像雨点般落在她的发间、眉间、唇上,带着十年的思念与执拗,烫得像画舫里的炭火。
“师娘……”
“唤我云娘。”她的指尖抵在他胸口,声音软得像浸了蜜。
林生刚要开口,忽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桃花林深处,立着一座青瓦木窗的小院,院门上挂着块木牌,用金线绣着两个字:“归处”。
“我绣了座屋子,”云娘的脸颊泛着粉,像被桃花染了色,“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林生愣了愣,随即爆发出畅怀的笑,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雀鸟:“好!那我们还得添些东西——我要在院里种满你喜欢的蔷薇,还要你……”他故意拖长声音,看着云娘的脸一点点变红,“为我生儿育女,教他们学绣活。”
“没正经!”云娘羞得把脸埋进他怀里,指尖在他背上轻轻捶着,却舍不得用力。
林生低笑着拦腰将她抱起,大步走向那座小院,桃花瓣落在他们发间、肩头,像一场永远不会停的春雪。
而现实中,寝室的烛火忽然“噼啪”一声爆响,灯芯化作灰烬。
桌上的《春江游》渐渐变得透明,画中的桃花、江水、画舫都一点点淡去,最后连同紫檀木轴头一起,化作点点光尘,在月光里轻轻晃了晃,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床沿还留着一缕浅粉色的丝线,像一句未完的叮咛,在晨风里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也融入了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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