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红楼美梦 > 第26章 蜂腰桥畔帕牵情 潇湘月下门闭恨
换源:


       暮春的蜂腰桥畔,垂柳如烟,碧水含愁。林红玉倚着那冰凉的汉白玉栏杆,目光却似穿过了千山万水,牢牢系在曲折小径的尽头。那沉寂的心湖,早已被一个名字搅动得翻涌不息——贾芸。这名字在她唇齿间无声地滚了千百遍,带着微涩的苦与隐秘的甜。她不过怡红院里一个被晴雯、秋纹等“怡红F4”压得喘不过气的扫地丫头,卑微如尘,而他是贾家旁支清寒却挺拔如修竹的少爷。这念头本身便如蜂腰桥下湍急的水流,危险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一方半旧的素帕,仿佛要绞碎这无望的痴念。

“红姐姐,你在这里发什么怔呀?”小丫头坠儿脆生生的声音蓦然响起,惊醒了红玉沉沉的思绪。

红玉心头猛地一跳,像被窥见了最深的隐秘,脸颊瞬间染上了三月的桃花色。她慌忙收回远眺的目光,指尖却似被无形的线牵引,微微一松——那方素帕,竟如一只决绝的白蝶,挣脱了她的掌心,飘飘荡荡,向着桥下潺潺的流水坠去!

“哎呀!”红玉失声惊呼,那声音里裹着真切的慌乱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她的视线追随着那抹飘摇的白色,心仿佛也随之沉浮。那帕子并未随波逐流,而是被一缕调皮的微风托着,轻轻巧巧,恰恰落在了正踏上桥头、一身半旧青衫的贾芸脚边。

贾芸的脚步顿住了。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那方素帕上,又缓缓抬起,望向桥栏边那个满面飞霞、手足无措的少女。四目相接,周遭的柳浪莺啼、水声淙淙,刹那间尽数褪去,天地间只剩下彼此眼中那无声的、惊心动魄的雷鸣电闪。时间仿佛凝固,又似在这一眼中流转了千年。

坠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懵懂的大眼睛眨了眨。

“芸二爷!”红玉强抑着擂鼓般的心跳,声音带着微颤,却清晰地穿透了这奇异的寂静,“我……我那方旧帕子,方才不小心失落了,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真真是急煞人……”她的眼波,如同沾了蜜的钩子,若有若无地扫过贾芸脚下的方寸之地。

贾芸是何等剔透的心肝?那眼波里的千言万语,他读得真真切切。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他弯腰,修长的手指拾起那方犹带女儿体温的素帕,动作郑重得如同捧起稀世珍宝。指腹不经意触到帕角微湿的痕迹,心尖也跟着微微一颤。

“哦?”他稳住心神,唇角漾开一抹温润如玉的笑意,转向坠儿,“说来也巧,我方才倒是在这附近拾得一方帕子。坠儿,你过来瞧瞧,可是这位姐姐失落的旧物?”他自怀中取出一方崭新的、叠得整整齐齐的细棉素帕——那本是预备送与母亲的新物,此刻却毫不犹豫地递向坠儿。

坠儿接过那方崭新得毫无瑕疵的帕子,翻来覆去地看,小脸上写满了困惑:“芸二爷,您拾到的……是这般簇新的么?”

“正是。”贾芸的声音温和而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劳烦坠儿妹妹替我问问那位姐姐。若果真是她的旧物,便物归原主;若不是……”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红玉瞬间咬紧的樱唇,续道,“便送与坠儿妹妹玩耍了罢。”那“玩耍”二字,轻飘飘地落在这暮春的空气里,却重逾千斤。

坠儿懵懂地点点头,捧着那方新帕走到红玉面前。红玉伸出微颤的手接过,指尖拂过那簇新的棉布纹理,仿佛能触摸到帕子主人同样炙热的心跳。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那崭新的质地硌着掌心,却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暖意。

“坠儿……”红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迷惘,“乍一看,倒真像是我那方旧帕子……细瞧这经纬,却又新得这般陌生……”她抬起眼,目光越过坠儿的肩头,勇敢地迎向贾芸灼灼的凝视,那里面盛满了只有他能懂的情愫。“罢了罢了,许是我记岔了模样也未可知。这帕子,坠儿你既拿着,便留着顽罢。”她将帕子轻轻放回坠儿手中,指尖带着一丝恋恋不舍的流连。

坠儿捏着那方簇新的帕子,只觉得今日的红玉姐姐和芸二爷都透着十二分的古怪。而蜂腰桥下,流水淙淙,仿佛在低吟浅唱着一曲刚刚萌芽、注定要在暗夜里潜滋蔓长的幽微情歌。那方被“误认”又“赠出”的崭新素帕,成了这曲情歌的第一个隐秘音符。

暮春的慵懒气息弥漫在潇湘馆的翠竹深处。林黛玉斜倚在窗下的湘妃榻上,窗外修篁千竿,筛下斑驳的日影,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跳跃。她并非真的春困,是那少女情怀如春蚕吐丝,丝丝缕缕缠绕心间,结成一张又甜又涩的网,将她困在其中。目光掠过窗外青翠欲滴的竹叶,心底却幽幽浮起一个身影——那个总在脂粉堆里打滚、叫人又恼又恨的二哥哥。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悄然爬上心头,连那满目翠色,看在眼里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翳。

“妹妹!好妹妹!”宝玉那熟悉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清朗与亲昵,像一阵无拘无束的风,骤然吹散了满室的沉寂。他几步便跨到榻前,一眼瞧见黛玉恹恹的神色,那眉头便不由自主地蹙紧了,仿佛她的一点微恙,都能在他心尖上划出伤痕。“才用了饭食,怎么就歪着了?仔细积在心头,又该难受了。”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毫不掩饰的疼惜。

黛玉正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愁绪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关切打断,心头莫名烦躁起来,像被什么小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她别过脸去,对着满墙的诗书,语气是惯常的娇嗔与疏离:“我自躺我的,何劳你管?左右不过是身子懒怠,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楚,歇一歇又碍着谁了?”那“谁”字咬得又轻又脆,却分明是冲着他去的。

宝玉见她小性儿上来,非但不恼,反而觉得那微蹙的眉尖、含嗔的嘴角,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韵致,挠得他心头发痒。他挨着榻边坐下,耐着性子,温言软语,哄劝的话儿流水般淌出来。黛玉起初还冷着脸,渐渐被他的痴缠磨得没了脾气,紧绷的唇角终于松动,一丝极淡的笑意如蜻蜓点水般掠过,瞬间点亮了那双含愁的秋水眸。

暖风熏人,情思浮动。宝玉看着眼前人比花娇、宜喜宜嗔的模样,脑海中蓦地跳出那日偷看的《西厢记》句子。书中张生对红娘的调笑之语,此刻竟鬼使神差地、带着一种得意忘形的亲昵脱口而出:“好妹妹!若是我能与你这位多情的小姐同入那红绡帐里……”他声音微顿,目光灼灼,带着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的炽热,“我怎会舍得让你动手去叠被铺床?”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如同滚油滴入了冰水!黛玉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随即又猛地涌上来,从耳根一直红透到脖颈,比那三春盛放的桃花还要艳丽灼人!羞、愤、急、怒……种种情绪轰然炸开!她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猛地从榻上弹起,纤纤玉指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直指向宝玉的鼻尖,指尖因极度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你……好!好你个二哥哥!”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破碎的颤音,眼中瞬间蓄满了屈辱的泪水,“黑了心的!下流种子!你……你定是看了那些混账书,学了里头下作的话,如今竟……竟拿我取笑作乐来了!”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猛地一跺脚,“我……我这便去告诉舅舅舅母!看他们管不管你这无法无天的行径!”说着就要往外冲。

宝玉一听“舅舅舅母”四字,尤其想到父亲贾政那张冷肃的脸和沉甸甸的家法板子,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方才那点旖旎心思瞬间飞到九霄云外,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恐惧。他几乎是扑上前去,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一把死死攥住黛玉的衣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好妹妹!亲妹妹!饶了我!千万饶了我这一遭罢!我该死!真真该死!我若存了半分欺侮你的黑心烂肠子,叫我明日就掉进那荷花池里,变个又丑又笨的癞头大乌龟!”他情急之下,赌咒发誓的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滑稽无比,“永生永世驮着那千斤重的石碑,沉在烂泥潭底,再不得超生!只求妹妹消消气,莫去告诉!”

这又狠又蠢又透着十二分真诚的毒誓,配上他那副吓得魂不附体的狼狈模样,竟奇异地戳中了黛玉的心。她本已盈眶的泪珠还挂在睫毛上,看着他那张因焦急而涨红的脸,那句“癞头鼋驮碑”的蠢话在耳边嗡嗡作响,一股又气又笑的感觉猛地冲上喉咙。她终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同冰河乍裂,春水初融。

“呸!”她啐了一口,方才的羞愤被这滑稽冲淡了几分,可心里的气还没全消,眼波流转间,竟也拈了一句《西厢记》的现成句子狠狠砸了回去,“我原道是个有出息的苗儿,谁知竟是个空有其表的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这一句回敬,既刻薄又精准,还带着点旗鼓相当的“书卷气”。

一场因书句而起的风暴,最终也以书句互戗暂时平息。宝玉赌了千般咒万般誓,才哄得黛玉勉强收起泪容,重新在榻上坐了。然而那“同鸳帐”三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了黛玉的心版。方才那一刻的羞愤欲绝,此刻竟在心底最深处,悄然酿出一丝难以言喻、连她自己也不敢深究的隐秘甜浆。少女的心事,本就是这般百转千回,打是亲,骂是爱,急了便用那书袋里的典故做刀枪,你来我往,杀得个难解难分,却也缠得个密不透风。

暮色四合,将大观园染上一层沉静的靛蓝。宝玉才从潇湘馆那场又惊又甜的风波里脱身,心尖上还残留着黛玉含羞带怒的眉眼和那句“银样镴枪头”的回响。他脚步尚带着几分虚浮,仿佛踩在云端,唇角还噙着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傻笑。

“宝二爷!宝二爷留步!”一声急促又带着惶恐的叫喊如冷水般泼来。只见薛蟠身边的小厮气喘吁吁地狂奔而至,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快……快请二爷去!老爷……老爷在那边书房立等着您呢!火……火炭似的急!”

“老爷”二字,如同九霄雷霆,轰然炸响在宝玉头顶!方才所有的旖旎情思瞬间被劈得灰飞烟灭,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父亲贾政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庞、沉甸甸的戒尺、冰冷如霜的呵斥声……无数可怕的景象瞬间涌入脑海。他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老……老爷寻我?”宝玉的声音干涩发颤,一颗心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在蔓延:可是那日偷看杂书被发觉了?还是前日顶撞先生的话传到了父亲耳中?又或是……摔玉的旧账被翻了出来?他不敢再想,也顾不得体面,拔腿便跟着小厮跌跌撞撞地狂奔起来,一颗心如坠冰窟,在无边的恐惧里浮沉。

一路穿花拂柳,惊飞宿鸟。当他魂不附体、气喘吁吁地冲到那所谓的“书房”院门外时,预想中父亲严厉的面孔并未出现。院门大开,扑面而来的竟是酒肉的浓香和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哈哈哈哈哈!我的好二弟!可把你给盼来了!想煞哥哥我了!”薛蟠那粗豪得意的大笑如同破锣般响起。他一身锦衣,满面油光,张开双臂,像座肉山般猛地扑过来,不由分说地将惊魂未定、双腿发软的宝玉死死搂住,浓烈的酒气直喷到他脸上。

宝玉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茫然四顾。哪里有什么老爷的书房?眼前分明是一处花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席上除了薛蟠的几个狐朋狗友,竟赫然坐着那清俊温雅的琪官蒋玉菡!此刻,薛蟠正得意洋洋地指着满桌珍馐:“瞧瞧!瞧瞧!哥哥我新得了四样顶稀罕的宝贝!人参炖的鹌鹑,茯苓煨的鹿筋,还有暹罗进贡的蜜渍果子,海船刚到的冰镇葡萄!特意摆下这席面,专等着请我的好兄弟来品鉴品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宝玉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被这混世魔王狠狠耍了一道!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着被戏弄的恼怒猛地冲上头顶,他用力挣脱薛蟠的熊抱,气得声音都变了调:“薛大傻子!你……你作死呢!拿老爷来吓我!魂儿都叫你吓掉了一半!我还当……我还当……”后面的话气得噎在喉咙里,只剩胸膛剧烈起伏。

薛蟠浑不在意,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震得杯盘叮当响:“哈哈,不这样,哪请得动你这尊真佛?来来来,坐下吃酒!今日不醉不归!”他强行将宝玉按在席上,那“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奢做派展露无遗。席间,这位文盲土豪更是丑态百出:

“来来来,满上!今日咱们也得学学那风雅人儿,行个酒令助兴!”薛蟠捋起袖子,抓起酒壶一通猛灌,打着酒嗝,指着墙上挂的一幅画,“瞧这画儿,画得真俊!是那个……那个什么‘庚黄’的手笔吧?啧啧,好!好一个‘庚黄’!”

席间顿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宝玉笑得伏在桌上,肩膀直抖。蒋玉菡掩着嘴,忍俊不禁地小声提醒:“薛大爷,那是‘唐寅’,唐伯虎……”

薛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兀自强撑:“管他糖寅盐寅!画得好就是好!”轮到他自己行令时,更是原形毕露,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粗鄙不堪的:“女儿乐……女儿乐嘛……一根xx往里戳!痛快!哈哈!”

“哎呀!薛大爷!罚酒罚酒!这令太村了!”众人哄笑着打断,纷纷灌他。薛蟠也不以为意,来者不拒,一双醉眼更是肆无忌惮地在俊美的蒋玉菡身上流连,言语越发粗俗露骨:“琪官儿这模样身段,比那画上的美人儿还勾魂儿!来来来,陪大爷我喝个交杯……”

宝玉身处这乌烟瘴气的喧闹之中,只觉自己像一只误入泥塘的白鹤,格格不入。薛蟠的粗鄙让他鄙夷又好笑,可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触碰到蒋玉菡那温和中带着一丝忧郁的眉眼,感受着他应对薛蟠粗言秽语时那份隐忍的得体,心头竟又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亲近与怜惜。这“博爱”的天性,在这荒诞的宴席上,竟也悄然萌动。

这场以“老爷召唤”为名、实为薛蟠炫富耍宝的荒唐夜宴,最终在杯盘狼藉与薛蟠震天的鼾声中落幕。宝玉带着一身浓郁的酒气,步履微醺地离席。临别时,蒋玉菡悄然上前,将一条茜香国女王所贡、触手生温的大红汗巾子塞入他手中,眼波流转间似有千言万语。宝玉心头一暖,也解下腰间松花汗巾相赠。那抹温润的红被他紧紧攥在掌心,与薛蟠那震耳欲聋的“虎狼之词”一同,烙印在这个混乱又微醺的夜晚记忆里。

夜色已浓,月华如练,清冷冷地洒在怡红院紧闭的朱漆大门上,也洒在门外踟蹰的宝玉身上。他带着一身薛蟠宴席上沾染的酒气,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蒋玉菡所赠汗巾的温润触感,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门前。那扇熟悉的门扉此刻在月光下沉默着,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笃笃笃……”宝玉抬手叩门,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晴雯正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白日里与碧痕拌嘴的余怒未消,方才在院中贪凉戏水,又溅湿了鞋袜裙裾,更添了几分烦躁。此刻听得敲门声,不问青红皂白,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冲着门缝就吼了过去:“作死呢!都睡下了!有事明儿趁早再来!”那声音又尖又利,像淬了火的针。

宝玉在门外一怔,只道是哪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值夜,便提高了些声音,带着三分酒意七分不耐:“开门!是我!”

这一句“是我”,非但没让门内人收敛,反而如同火上浇油!晴雯一听这颐指气使的腔调,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越发认定外面是个不知规矩的粗使丫头或是婆子。她几步冲到门边,隔着门板,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阎罗王!二爷亲口吩咐的,今儿晚上任谁也不许放进来!耳朵聋了不成?”

宝玉被她这劈头盖脸的斥责弄得又气又懵,酒意也醒了几分。他强压着火气,在门外踱了两步,心中盘算:宝姐姐?断不会如此泼辣。林妹妹?更不可能这般粗声大气。那……难道是袭人?袭人素来最是温顺周全的。想到此节,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对着门缝喊道:“袭人!袭人!开门!是我回来了!”

“袭人”二字,如同最猛烈的炮仗在晴雯耳边炸开!她心头那点邪火“轰”地一下彻底燎原!好啊!我在你二爷心里,竟连袭人那蹄子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外面这个不开眼的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叫袭人?妒火混合着被轻视的屈辱,瞬间烧尽了晴雯最后一丝理智。她几乎是跳着脚,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门外咆哮,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汁般的怨愤:

“袭人?你找袭人顶个屁用!告诉你!就是宝姑娘、林姑娘这会子亲自来了,也得等我们回了二爷,得了示下才敢开门!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在这里大呼小叫?趁早给我滚远些!”那“林姑娘”三个字,被她咬牙切齿地抛出来,带着一种泄愤般的快意,重重砸在冰冷的门板上,也砸碎了门外月下的寂静。

就在这时,一个纤细孤清的身影,如同月下悄然凝结的一缕幽魂,无声无息地飘到了怡红院外不远处的太湖石后。林黛玉终究放不下心,想着宝玉被“老爷”叫去不知吉凶,更兼白日里那“同鸳帐”的话语搅得她心绪不宁,便想趁着月色来探问一声。谁曾想,刚走到近前,便清晰地听到了门里门外这一场“精彩”的对峙。

先是宝玉那一声声焦灼的“开门!是我!”,接着是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袭人!开门!”,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黛玉的耳膜!最后,是晴雯那石破天惊、充满怨毒与不屑的尖利宣告:

“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就是宝姑娘、林姑娘来了,也得等我们回明了二爷才开!你又算哪根葱?!”

黛玉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整个世界在眼前轰然崩塌!月光、竹影、雕梁画栋……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形状,扭曲成一片狰狞的混沌。她纤细的身子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旁边冰冷的太湖石,才勉强站稳。

“林姑娘来了也不行?”晴雯那充满恶意的声音还在夜空中尖利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黛玉的心上。尤其是那句“林姑娘来了也不行”,被清晰地、刻意地、强调着喊出来,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她最后一点微弱的期冀彻底碾碎!

“袭人……他方才在唤袭人开门……”这个念头带着尖锐的刺,狠狠扎进她混乱的思绪。酸楚的浪潮瞬间灭顶!原来在他心中,此刻能为他开门的,只有袭人!

“二爷吩咐……一概不许放人……”晴雯的宣告如同冰冷的铁律。原来是他!竟是他亲口下的令!将自己拒之门外!白日里那些滚烫的、让人心跳加速的甜言蜜语——“同鸳帐”、“不舍得你铺床叠被”——言犹在耳,此刻却显得如此轻浮可笑!原来那些话,不过是少爷闲来无事的消遣,如同逗弄一只檐下的雀儿!他转身就能将自己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甚至连门都吝于开启!

更让她心胆俱裂的是,院内此刻竟隐隐约约传来了女子的说笑声!一个是宝玉那熟悉的、带着烦躁的抱怨声,另一个……那温婉和煦的语调,分明是宝钗!宝姐姐?她何时进去的?她怎么就能进去?原来这“一概不许放人”,禁的只有我林黛玉一人!原来她们……她们早已在里面,其乐融融,谈笑风生,而我……我竟被当作瘟疫一般挡在门外,连知晓的资格都没有!

无数的念头、猜忌、冰冷的现实碎片,如同最锋利的冰凌,疯狂地绞杀着黛玉脆弱的心房。巨大的悲恸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她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顺着苍白冰凉的脸颊汹涌而下,无声地砸落在脚下冰冷的石阶上,洇开深色的、绝望的痕迹。那泪珠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烁着破碎的光芒,每一滴都映照着整个世界对她的无情嘲弄与彻底背弃。

白日里那场用《西厢》词句交织的甜蜜与心跳,此刻被这扇紧闭的门扉彻底冻僵、碾碎。那字字句句,哪里是什么情真意切的盟誓?分明是轻佻浮浪的调笑!他贾宝玉的心,就像这大观园的月色,看似皎洁无瑕,实则清冷无情,照得见雕梁画栋,照得见宝钗袭人,却唯独照不见她林黛玉这一滴泪的滚烫与沉重!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绝望。她没有再上前一步,也没有力气转身离开。只是那么孤零零地、僵直地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月光下的玉石雕像。夜风吹动她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远处隐约的笑语,如同钝刀子割着她的心。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这句未成吟的诗句,带着无边的凄凉,悄然浮上心头。葬花的念头,如同冰冷的种子,在这一刻,被这扇紧闭的门、这无情的月色、这滔天的委屈,深深地、绝望地埋进了她千疮百孔的心田。连门都进不去了,这满园的姹紫嫣红,这飘零的落英缤纷,又有谁会在意?又有谁来收拾?她林黛玉这一腔无处安放、被拒之门外的痴心与热泪,终究也只能随着这残花,一同埋葬在这看似繁华似锦、实则冰冷彻骨的大观园里罢!

月光无言,静静流淌。怡红院内,喧嚣被门扉隔绝,渐成模糊的背景。院墙外,林黛玉的身影被月光拉得细长而伶仃,凝固成一片无声的、心碎的剪影。那方被贾芸珍重拾起的素帕尚带着蜂腰桥畔的微温,而潇湘馆主的鲛绡,却已在紧闭的门扉前,被这冰冷的夜露与滚烫的屈泪,彻底浸透、沁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