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之日,大观园里花气氤氲,暖风如醉。千红万紫织就锦缎,铺展在亭台楼阁之间。蜂蝶蹁跹,似也懂得今日是饯别花神的盛典。满园姊妹,皆着了鲜亮新裁的春衫,鬓簪娇蕊,环佩叮咚,笑语喧阗,直把那满园真花也比得黯然失色几分。
薛宝钗,通身是大家闺秀的端方气度,莲步轻移,行走间裙裾纹丝不动,恰似一幅工笔仕女图。她眉心却笼着不易察觉的轻愁,只为遍寻不着那潇湘馆的颦儿。“这林妹妹,”她心底无声轻叹,如微风吹皱一池春水,“又不知在哪个僻静角落,将万斛清泪,付与落花流水了……今日这般要紧,独缺了她,终究不美。”那“年度最佳园友”的锦旗虚影,在她心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焦灼取代。
行至沁芳闸畔,柳丝拂水,碧波粼粼。忽见一双玉色大蝶,羽翼剔透如冰片,在暖阳下纠缠翻飞,舞步轻盈似醉,仿佛天地间只余这一场缠绵双人舞。宝钗素来端凝的目光,竟被那逍遥的姿影攫住,心湖深处,一根久被礼教束缚的弦,被这春光蝶影悄然拨动。她左右顾盼,四下里阒然无人,一丝狡黠笑意如蜻蜓点水,掠过她沉静的唇角。纤纤玉手倏然探入广袖深处,竟神奇地抽出一柄精巧团扇,那“端庄”的封印瞬间裂帛。她身形微动,足下似踏凌波,追逐着那对逍遥的精灵而去。
“莫逃,小东西,”她心底的声音带着久违的鲜活,“让姐姐瞧瞧,是何等琼浆玉露,滋养得尔等如此自在逍遥!”面上竭力维持着那份“偶兴扑蝶”的娴雅,追逐的姿态却分明透出几分力竭的娇憨,如同名贵的青瓷美人瓶,被莽撞地投入了市井的奔忙。香汗微沁,娇喘细细,不知不觉,竟追至了滴翠亭畔。
她正扶着亭外玲珑的太湖石,调匀急促的呼吸,一缕极细微、却因过分紧张而发颤的私语,如游丝般钻入她耳中。宝钗全身一凛,那份大观园里淬炼出的敏锐警觉,瞬间苏醒。她屏住呼吸,猫儿般悄然贴近那糊着碧纱的雕窗,姿态是标准的“窃听风云”。
亭内,是怡红院里那个心思活络的小丫鬟小红(林红玉),声音绷得极紧:“坠儿,那……那要紧事体,可办妥帖了?”
坠儿的声音则压不住一丝得意:“红姐姐放心!芸二爷那头,回话稳当着呢!帕子妥妥收着了,上面那字儿,啧啧,情意比蜜还稠!另附了个香喷喷的荷包,说是……定情的念想!”
小红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惊觉失态,忙压下去,带着无限娇羞:“哎呀!这冤家!……那帕子,你可收得万无一失?”
坠儿拍着胸脯:“藏我鞋垫子底下啦!神仙也难找!红姐姐,你这‘暗渡陈仓’的本事,怕比琏二爷还高明几分!”
宝钗只觉一股寒气自足底直冲顶门,芳心狂跳不止。私相授受,私定终身!这在大观园的森严壁垒中,何异于自掘坟墓!轻则月钱尽失,重则扫地出门!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小红这丫头,竟有泼天大胆!芸二爷?那个清寒的旁支子弟……这岂非是‘红云(鸿运)压顶’?还是‘坠儿(坠入)情网’?不成,我这‘端方’的金字招牌,万万不能砸在此处!”退意顿生。
恰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亭内小红一声惊叫,如利刃划破紧绷的空气:“不好!窗外有人声气!”——许是宝钗裙裾拂动了枯枝,抑或那屏住的呼吸终究泄露了行迹。
电光石火间!这位素以“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闻名的蘅芜君,脑中急智如电光飞掠,瞬间披上了“急智脱壳”的戏装!只见她——
一个极其自然的旋身,仿佛刚刚疾步而来,鬓边微见薄汗,气息尚有些不匀。
声音陡然拔高,清亮如碎玉,字字清晰地送进亭中:“颦儿!你这促狭鬼!我分明瞧见你蹲在这水边戏耍,如何转眼就藏了?快些出来!”心中却急急祝祷:“林妹妹,千万担待姐姐这一回!日后纵是千盏燕窝,也难赎我今日之过!”
目光焦灼地四下巡睃,那份情急真切得无懈可击:“快出来罢!满园姊妹都候着你祭饯花神呢!再这般躲懒,花神娘娘嗔怪下来,明年桃花不开,看你去何处寻那如意郎君!”——这理由,竟是将节令与少女心思巧妙揉捏。
足下不停,口中兀自喊着:“站住!看你往哪里逃!”身影却如惊鸿般,向着远离是非之地的方向翩然而去,深藏功与名。
亭内,小红与坠儿已是面无人色,魂飞魄散。一听是林姑娘窥破,更是如坠冰窟。小红眼前发黑:“竟是那位‘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林姑娘!完了……完了!她那清冷的性子,眼里如何揉得沙子?我的前程……芸哥儿……都化作泡影了!”坠儿只觉脚底那方鞋垫陡然滚烫:“玩水?林姑娘何时来的?那帕子……可还安稳?”恐惧如冰冷的藤蔓,将两人紧紧缠绕。
宝钗直跑出老远,倚在一株垂丝海棠树下,纤手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才觉魂魄归位:“阿弥陀佛!险过剃头!亏得急中生智!只是委屈了颦儿……”一丝歉疚如针尖刺过心尖,旋即又被强大的自保逻辑覆盖,“她素日便觉‘风刀霜剑严相逼’,多添一桩无妄之灾,想也……无妨罢?罢了罢了,心字头上一把刀,唯有忍了!”大观园“生存圣手”的冠冕,悄然落在了她端丽的发髻之上。
镜头流转,投向大观园一处最为幽僻冷寂的角落。乱石嶙峋,苔痕侵阶,几株瘦弱的桃李,花期已残,落红狼藉,铺满了湿润的泥土。我们的潇湘妃子林黛玉,正于此地,倾情演绎她生命中最哀感顽艳的独角戏——《葬花·我是天地间最伶仃的一缕香魂》。
那份锥心刺骨的悲怆,源头是昨夜怡红院外那扇紧闭的朱门!她满怀幽思踏月而来,欲寻宝玉剖白心迹,却被晴雯那丫头一句冷硬如冰的“宝二爷吩咐了,凭你是谁,一概不见!”生生钉在了门外!黛玉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崩塌。“宝玉啊宝玉!”她心中泣血,“昨日还声声‘好妹妹’,暖语温存犹在耳畔,今日便是这般‘任谁也不见’的绝情?天下男儿心,当真薄幸如纸!晴雯?哼!若非你主子授意,她焉敢如此张狂?你们怡红院上下,串通一气,欺我这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孤女!呜呼哀哉……”万般委屈,千种愁肠,尽数化作了芒种节这日,与众姊妹欢宴饯花神的决然背离。
她扛着一柄小巧玲珑的花锄,锄头银光微闪,手中提着一只锦绣花囊,步履蹒跚,寻到这处最契合心境的荒芜之地,开始了她惊世骇俗的祭奠——葬花。
素手纤纤,玉指凝霜,紧握那冰冷的银锄,一下下掘向坚硬冰冷的泥土。每一次下锄,都似敲击在她早已破碎的心上。(“这土……竟也如此顽劣硌手!是了,定是宝玉那负心人的心肠所化!”)
俯身拾起那凋零的残瓣,动作轻柔得如同捧起初生的婴孩,又似触碰着随时会消散的幻梦。(“可怜的花啊……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一样的红颜命薄,一样的零落成尘无人惜!宝玉……那狠心短命的冤家!”)
悲声切切,哀吟低回,一首泣血椎心的《葬花吟》,如泣如诉,飘荡在寂寥的空气中: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只肥硕的蜜蜂嗡嗡飞过,她含恨瞥去)“哼!连你也来瞧我的凄惶么!”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一阵无情的风卷起柳絮,扑了她满头满脸)“呸!呸!连这风也来欺凌于我!”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昨夜闭门羹的羞辱再度灼烧心房)“呜……宝玉!我恨不能将你……将你……”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低头见新绣鞋面沾染了泥污)“哎呀!我的鞋!……这腌臜路!这狠心的人!”
字字句句,皆是心血凝成,控诉着那负心薄幸的贾宝玉!眼泪,那东海鲛人泣珠也难比拟的泪,如断线的水晶珠帘,“吧嗒、吧嗒”坠落,竟将新掘的浅浅花冢,浸润得一片泥泞。
命运弄人。恰在此时,我们那“大观园第一情痴”贾宝玉,因昨夜被父亲贾政突查功课唬得失魂落魄,今日又遍寻黛玉不着,正失魂落魄在园中游荡。这哀怨入骨的吟诵声,如丝如缕,钻入他耳中。
宝玉浑身一震:“这声音!这断肠词句!除了我那林妹妹,还有谁能将这无边哀愁,谱成如此凄美绝伦的乐章?”他慌忙闪身,躲在一块嶙峋的假山石后,屏息凝神,做起了痴心的偷听者。
那字字血泪的吟哦,化作一把把利刃,刺向他柔软的心房:
闻得“红消香断有谁怜”,他心如刀绞,以拳捶胸:“我怜!天地可鉴,唯我最怜妹妹!”
听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他愤然跺足:“谁?是谁敢逼迫于你?告诉我!我纵是粉身碎骨,也定要护你周全!”
那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入耳,他神魂俱裂,热泪决堤:“妹妹!休说这等剜心之言!葬你的人,舍我其谁?我连那墓碑都想好了:‘此处长眠一双痴人,生不同衾,死必同穴!’”
及至那最绝望的谶语“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只觉五雷轰顶!那“林妹妹会死”的恐怖景象,如最浓重的黑夜瞬间吞噬了他!他仿佛已看见自己一身缟素,伏在冰冷的坟茔上,哭尽三生血泪。
“哇——!”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宝玉彻底崩溃!他忘了形迹,忘了偷听,像个骤然失去所有珍宝的孩子,从假山石后踉跄扑出,直扑到黛玉方才泪洒的小山坡上,双拳疯狂地捶打着湿冷的泥土:
“死了!都死了!妹妹说得对!花落了,人……人也是要死的!你若……你若先我而去,留我在这无情的世上做什么?我随你去!我去做和尚!不!我去跳那冰冷的沁芳闸!不!我绝食!我……妹妹啊!我的心!我的命根子!你怎忍心丢下我一人在这浊世煎熬?没有你,我便是一具行尸走肉!林妹妹啊——我的林妹妹——!”
黛玉被这突兀的嚎哭惊得花容失色!定睛一看,竟是宝玉!哭得涕泗横流,狼狈不堪!她先是一怔,昨夜被拒之门外的屈辱与此刻被窥破心事的羞愤,轰然交织成熊熊怒火:“好你个贾宝玉!”她声音尖利如碎冰,“昨夜闭门羹犹嫌不足,今日竟躲在此处偷听?还哭得这般山崩地裂?是要抢我的悲情,还是存心要我难堪?”她狠狠一跺脚,那小巧的花锄险被踢翻:“呸!谁要与你同死!谁稀罕你来葬!离我远些!找你那‘任谁也不见’的规矩去罢!”语如寒冰,她愤然扛起花锄,拎起那湿漉漉的花囊,决绝转身而去,留下一个孤傲又凄怆的背影,消失在乱石花树之间。
宝玉被这兜头的冰水泼得呆若木鸡,泪痕狼藉地挂在脸上,望着黛玉消失的方向,全然懵懂:“‘任谁也不见’?我?何时说过?晴雯!必是晴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蹄子闯下的泼天大祸!我的好妹妹!你听我剖白啊!我贾宝玉若有半丝负你之心,天诛地灭!苍天啊!厚土啊!这误会……这误会叫我如何活得下去!”他伏在冰冷的泥土上,呜咽如受伤的困兽。
滴翠亭内,小红与坠儿犹自惊魂未定,瑟瑟发抖地揣度着如何应对那位“洞悉一切”的潇湘妃子。
薛宝钗早已回到饯花盛会的中心,依旧端坐如仪,笑靥温婉,举止从容,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追蝶与脱壳,只是春日午后一缕转瞬即逝的迷梦。深藏不露,方是薛氏门庭的立身真谛。而大观园的角落,那落红成阵的伤心地,宝玉的悲号与黛玉的决绝,已化作又一段凄婉的传奇,在雕梁画栋间幽幽流转,预示着这锦绣丛中,更多的风波与眼泪,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