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那日,天色沉得仿佛浸饱了墨汁的棉絮,一丝风也无,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贾宝玉慢悠悠踱向父亲的外书房,心里还兀自盘桓着琪官赠的那条汗巾子——那抹水红,带着梨香院暖风与清歌的气息,如今却成了块烫手的烙铁。他漫无边际地设想着托词:说是外头时兴的限量潮品?念头尚未成形,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已近在咫尺。
门内,是山雨欲来前令人心悸的死寂。他一只脚刚迈过门槛,甚至来不及看清父亲贾政那张铁青扭曲的脸,几个如狼似虎、屏息已久的小厮便从阴影里猛虎般扑出!力道凶狠精准,瞬间将他反剪双臂,绳索如毒蛇般缠绕上来,勒进皮肉,不过呼吸之间,他竟真被捆成了端午时节棱角分明的肉粽,双脚离地,毫无挣扎余地地被抬了起来,直挺挺摔进书房中央那片烛影摇红的“刑场”!
“好孽障!”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劈空而至。贾政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突,那目光利刃般钉在宝玉身上,几乎要将他凌迟,“你做下的‘好事’!堵起嘴来!给我着实打死!打死这个忤逆不孝、辱没门楣的畜生!”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癫狂,仿佛要将自己也一同焚毁。
沉重的板子被递了上来,油光水滑,透着一股浸透骨髓的森然寒气。小厮们面面相觑,眼神里盛满了惊惶与犹豫。板子高高举起,挟着风声落下,却在触及那袭华贵锦袍的刹那,力道诡异地一卸,竟轻飘飘如同掸尘拂灰。执板的小厮声音抖得不成调:“老爷……小的们……清早至今水米未沾牙……实在……实在没力气了……”这哪里是行刑,分明是刀尖上的舞蹈,是卑微者在雷霆震怒下求生的卑微智慧。
这虚浮的“拍灰”彻底点燃了贾政这座濒临爆发的火山!“废物!滚开!”他厉声咆哮,一把夺过那根象征着家法与父权的沉甸木杖,那枯瘦的手臂此刻竟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仿佛真有上古凶神附体!他高高擎起板子,如同擎起一道催命的符咒,再不留半分余地,裹挟着毕生的愤怒、失望与恐惧,狠狠砸下!
“啪——!”
第一板,挟着千钧风雷,结结实实印在宝玉尊贵的臀股之上。那声音沉闷、粘稠,带着皮肉骨骼不堪重负的哀鸣。宝玉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向上弹起又被绳索死死勒住,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硬生生从被堵住的唇齿间挤出:“呃啊——!”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四肢百骸,眼前金星乱迸,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击之下轰然坍塌。父亲……父亲竟是真的要打死他!
“啪——!”
第二板接踵而至,比第一下更狠、更沉!那痛楚不再是烙铁,而是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皮肉,搅动着筋骨,再蛮横地钻进骨髓深处翻搅。冷汗瞬间湿透重衣,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与臀上火灼般的剧痛形成冰火地狱。身体本能地痉挛抽搐,每一次细微的挣动都牵扯出更尖锐的痛楚,几乎要将灵魂撕裂。那板子……定是寒铁铸就,专为敲骨吸髓!
“啪——!”
第三板撕裂空气,无情落下。极致的疼痛竟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迷蒙泪眼之中,恍惚掠过潇湘馆的翠竹幽窗,林妹妹那双笼着轻愁、秋水为神的眸子似乎正含着泪望向他。她若知晓……若知晓他此刻皮开肉绽、尊严尽失地匍匐在这春凳之上……那颗七窍玲珑的玻璃心,该是何等碎裂般的疼?这念头一起,臀上的痛楚竟似蔓延到了心尖,细细密密地抽痛起来,比板子加身更添十分酸楚。
“啪!啪!啪!”
板子如同密集的冰雹,无情地连续砸落。混沌的剧痛与窒息中,忠顺王府长史官那张倨傲阴冷的脸,贾环告密时那闪烁不定、藏着毒汁的眼神,猛地刺穿了迷雾!是了!是那戏子琪官之事!是环儿这毒蛇般的幼弟在背后狠狠咬了一口!悔恨、冤屈、愤怒,如同毒藤缠绕上心脏,与皮肉的剧痛绞缠在一处,几乎要将他生生勒毙。
不知挨到第几板,意识已如风中残烛,在剧痛的狂涛里浮沉。堵嘴的布团被涎水、血沫和呜咽浸透。求生的本能终于压过了一切,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哀告,从喉管深处断断续续地挤出:“爹……爹……饶了……儿子罢……再……再不敢了……老祖宗……老祖宗……救……救救宝玉……”那声音微弱如幼兽濒死的悲鸣,在板子沉闷的击打声和王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背景里,几乎微不可闻。臀股处早已麻木,只觉一片滚烫粘湿蔓延开来,分不清是汗是血,锦袍的碎片混着模糊的血肉,触目惊心。
就在这血肉横飞、几近昏厥的绝望时刻,书房外一阵惊天动地的喧哗由远及近,如同溃堤的洪流!冲在最前面的,正是宝玉的生母王夫人!她钗环散乱,一只绣鞋不知遗落在何处,露出雪白的绫袜,形容狼狈不堪,唯有那双眼中迸发出的母兽护犊般的疯狂光芒,亮得骇人。她几乎是撞开了阻拦的小厮,一头扑进这修罗场,目光触及春凳上那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惨呼:“我的儿啊——!”
她踉跄着扑到贾政脚边,双手死死抱住了丈夫即将再次挥落板子的腿,仰起泪痕斑驳、惨白如纸的脸,声音凄厉得足以刺穿耳膜:“老爷!老爷啊!住手!你要打死他,不如先拿绳子勒死我!拿刀子捅死我!左右我这条命横竖是不要了!省得眼睁睁看着我的心肝被活活打杀!”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地冲刷着她憔悴的面颊,“我已是年近半百的人了,黄土埋到了脖颈子,统共就得了这一个孽障!他是我的命!是我的根!你今日若真将他打杀在此处,便是生生剜了我的心,断了我的命脉!老爷!你叫我往后靠着哪一个?指着哪一个啊?!”字字泣血,句句剜心,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为人母者最深沉的绝望与控诉。
贾政被妻子这不顾一切的哭号与死命的拖拽阻得一滞,高举板子的手臂微微颤抖,赤红的眼底掠过一丝挣扎。王夫人见状,更是将悲声拔高,字字句句直刺要害:“宝玉纵有千般不是,万般该打,老爷也需得顾念自身!更要紧的是老太太啊!这炎天暑日,暑气蒸腾如沸,老太太身上原就不爽利,若因着宝玉这事气出个好歹,惊动了老祖宗,那可真是塌了天!打死宝玉事小,倘若累及老太太凤体不安,伤了这阖府上下的主心骨,老爷……老爷你纵是万死,又岂能担待得起这天大的干系?!”她搬出了贾府至高无上的定海神针——史老太君,这无疑是一记精准无比的重锤,狠狠敲在贾政那被愤怒冲昏的理智上。
贾政的手腕明显地软了几分,板子悬在半空,微微发颤。他胸膛剧烈起伏,喉结滚动,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困兽犹斗的虚弱固执:“你……你休要再提这孽障!我贾政一生谨慎,竟养出这等不肖之子,已是愧对列祖列宗,大不孝!今日……今日我拼着这身剐,也要结果了这祸胎,免得日后酿出泼天大祸,辱没门楣,祸延九族!”然而那声音里的狠戾,在王夫人涕泪滂沱的控诉和老太太的威名之下,已然透出底气不足的裂缝。
就在这僵持的瞬息,一道比惊雷更威严、比金玉更铿锵、挟着数十年积威的怒喝,如同九天罡风,猛地炸响在书房门外!
“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
这声音穿云裂石,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威仪!书房内所有人,连同状若疯魔的贾政,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浑身剧震!只见荣国府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史老太君,在一大群丫鬟婆子屏息凝神的簇拥下,巍然出现在门口!她手中那根象征无上权柄的龙头拐杖,此刻并非支撑,而是武器,随着她雷霆万钧的步伐,一下下重重顿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咚!咚!”闷响,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老太太面色沉肃如铁,胸膛因急促的喘息而起伏,然而那双阅尽沧桑、洞悉世情的眼眸里喷射出的怒火,却足以焚毁一切!她看也不看地上狼狈的王夫人,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寒冰利箭,直直钉在贾政身上,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带着雷霆万钧的斥责:
“好!好得很!你原来是在同我说话!”她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满了失望的寒冰,“我倒是有满肚子的话要吩咐!可惜啊可惜!可怜我老婆子活了一辈子,黄土埋到了眉毛尖,竟是没养出一个知礼明孝、懂得敬重母亲的好儿子来!你叫我这一腔的话,一肚子的委屈,去同谁说?去同哪个讲?!”这已不是责备,而是最凌厉的诛心之剑,直指贾政身为人子的根本!
贾政被这目光钉在原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刚想辩解:“母亲……”话未出口,便被贾母更凌厉的怒斥截断!
“你父亲当年是怎么教训你的?!”老太太的声音陡然拔高,拐杖再次重重顿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她向前逼近一步,那无形的威压如同山岳倾颓,逼得贾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你口口声声教训儿子是为了光宗耀祖?好一个冠冕堂皇!那我倒要问问你,我的夫,你的父,当初又是怎么教导你这个‘光宗耀祖’的儿子的?!他可曾像你这般,不问青红皂白,动辄便要将亲生的骨肉活活杖毙?!”这翻旧账的一问,无异于将贾政最不愿面对的、或许并不光彩的过往赤裸裸地揭开,鞭挞在他最痛的神经上!
“好!好!好!”贾母连道三声“好”,怒极反笑,那笑容却比寒霜更冷,“你如今是翅膀硬了,官威大了,眼里自然再瞧不上我们这些碍眼的老废物、小孽障了!既如此,我们娘儿们还赖在这府里讨什么嫌?即刻收拾!备车!备船!我这就带着宝玉,带着你眼里这些无用的人,回金陵老家去!这泼天的富贵,滔天的权势,你贾存周一人消受便是!我们走!走得干干净净!省得留在这里,碍了你的眼,阻了你的路!”她最后一句“分家”的威胁,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贾政头顶!这是终极的杀手锏,是足以动摇贾府根基、让他贾政成为千古罪人的灭顶之灾!
“宝玉!我的玉儿!”老太太不再看面无人色的贾政一眼,转向春凳上气息奄奄的孙子,那声音瞬间从雷霆万钧化作了肝肠寸断的悲泣,“可怜见的!被打成这样!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给我松开!备轿!用最软的轿子!小心抬着!抬回我房里去!快去请太医!请最好的太医!若是耽误了半分,仔细你们的皮!”她扑到宝玉身边,老泪纵横,颤抖的手想碰触那血肉模糊的伤处又怕弄疼了他,那痛彻心扉的模样,比打在宝玉身上的板子更让贾政魂飞魄散!
贾政此刻已是三魂去了七魄,所有的愤怒、威严、家法尊严,在母亲这排山倒海的悲痛与雷霆手段面前,彻底土崩瓦解!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额头触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惊惶与后怕:“母亲息怒!母亲千万息怒!儿子……儿子糊涂!儿子该死!教训这孽障,原也是……也是盼他成人,光耀门楣……儿子……儿子知错了!求母亲保重贵体!万勿动气!”那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暴戾。
贾母却连眼风都未扫他一下,仿佛跪在地上的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她只是紧紧攥着宝玉冰凉的手,老泪纵横地指挥着众人小心翼翼地将那伤痕累累的身体挪上软轿,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走!抬稳了!回我屋里!”她扶着丫鬟的手,拄着那根象征无上权威的拐杖,挺直了脊背,在一众屏息凝神的仆从簇拥下,如同一位得胜还朝的女王,决然地离开了这片弥漫着血腥与硝烟的书房战场。
只留下贾政一人,失魂落魄地跪在冰冷的地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耳边是王夫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鼻端还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眼前是那根被丢弃在一旁、沾着亲生儿子血迹的沉木板子。夏日灼热的空气包裹着他,他却只觉得一股透心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僵了四肢百骸。那沉重的“父爱”,终究在更沉重的孝道与家族威权之下,轰然崩塌,碎了一地。
怡红院成了风暴过后劫后余生的孤岛。宝玉被安置在铺了厚厚软褥的拔步床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臀股处高高肿起,如同发过了头的蒸坏了的白面馒头,敷着厚厚的药膏,依旧传来阵阵灼痛与钝痛。精致的闺阁内弥漫着浓重的药香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最先踏着暮色而来的,是宝钗。她步履依旧端庄,裙裾纹丝不乱,只是那平日如春山含黛的眉宇间,锁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轻愁与忧急。手中捧着一个雕工极精的紫檀小匣,亲自打开,里面是几颗异香扑鼻、龙眼大小的丸药,色泽温润如玉。
“宝兄弟,”她的声音是一贯的温和清越,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沉静的力量,如同山涧清泉,试图抚平惊涛骇浪,“这是托人在外头寻的极好的伤药,化瘀生肌最是灵验。你且安心静养。”她看着宝玉惨白的脸,幽幽一叹,那叹息里裹着千般滋味,最终化作一句委婉的劝诫,“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凡平日里肯听人一句半句良言相劝,收敛些性子,又何至于招来这等皮肉之苦,惹得老太太、太太肝肠寸断?”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他紧闭的眼睫,声音轻柔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莫说是老太太太太,就是我们……我们这些姊妹看着……看着你受苦……这心里……”后面的话,终究化作脸颊上飞起的两朵淡淡红云,湮没在无声的关切里。留下药匣与无声的期望,她悄然离去,只余一缕冷香在室内若有似无地浮动。
宝钗前脚刚走,后脚便是一阵细碎急促、带着哽咽的脚步声。林黛玉扶着紫鹃的手,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她双颊毫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举世无双的含情目,此刻肿得如同熟透的桃子,里面盛满了盈盈欲坠的泪水,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倾泻成河。她几步抢到床前,看到宝玉趴在锦被里那脆弱不堪的模样,眼泪“唰”地一下便如断线珍珠滚滚而落,泣不成声。
“你……你……”她抽噎着,纤弱的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哭腔的埋怨,字字都裹着剜心剔肺的心疼,“你就……你就不能改一改么?非要……非要撞到那南墙上去,撞得头破血流……才……才肯罢休么?”那语气三分嗔怨,七分却是揉碎了的肝肠。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砸落在床沿的锦缎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掏出一方已被泪水浸透大半的素白丝帕,想替他拭去额角的冷汗,手伸到一半,又似怕碰疼了他,只能无力地垂落,攥紧了帕子,指节泛白。那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竟让宝玉连臀上的剧痛都暂时忘却了,只恨不能立时起身,将世上所有珍宝捧来,只为换她展颜一笑。
一直守在床边的袭人,此刻早已哭成了泪人。她一边用温水浸湿的软巾,极尽轻柔地擦拭着宝玉伤处边缘未破的肌肤,一边忍不住絮絮低泣着数落:“我的小祖宗!我的二爷!你可吓死我们了!这顿打……这顿打……”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手上动作却越发细致小心,如同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薄胎玉器。然而,那双红肿泪眼深处,却燃着一簇冷静的、誓要追根究底的火苗。她悄声吩咐麝月等人小心伺候,自己则不动声色地退到一旁,低声盘问起跟着宝玉出门的小厮茗烟。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誓要揪出那在背后放冷箭、递刀子的阴险小人。
探春、惜春等姊妹,以及各房有头脸的大丫鬟们,送药食的、送补品的、送精巧玩物以解病中烦闷的,络绎不绝。怡红院门前车马喧阗,人流如织,险些酿成一场小小的“交通堵塞”。每一份探视的礼物,每一句关切的问候,都像一面镜子,映照着这煊赫公府内的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
而在贾府最偏僻的角落,赵姨娘的小院门窗紧闭,死寂一片。贾环被他母亲死死按在炕上,一张小脸吓得蜡黄,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浅,竖着耳朵听着外头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生怕下一刻就有凶神恶煞的婆子闯进来拿人。赵姨娘更是坐立不安,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眼神惊惶地飘向窗外,唯恐那雷霆之怒,下一秒就会劈到自己这小小的蜗居之上。
至于那位始作俑者贾政,据说在书房事件后,独自在家庙的祖宗牌位前枯坐了三日三夜。香烟缭绕中,他面对列祖列宗的神主,是痛悔?是自责?抑或是对这深宅大院中那盘根错节、连他也无法撼动的无形力量的深深无力?无人知晓。只知那几日,正房王夫人处,始终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夫妻之间,隔阂已深如渊壑。
一场本该血溅五步、以儆效尤的“父教子”惨剧,就在这鸡飞狗跳、啼笑皆非的闹剧与眼泪中,草草收了场。唯余一个用血肉写就的教训,在雕梁画栋的荣国府上空久久回荡:在这深似海的侯门之内,你可以触怒王权,可以轻慢富贵,却万万不能动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凤凰蛋贾宝玉分毫——只因他背后,屹立着那位只需一声怒斥、便能令山崩地裂、让堂堂五品大员瞬间跪地请罪的终极大能——史老太君!以及,拥有一个擅长背后捅刀、专递“惊喜”的庶出兄弟,真是人生一大“绝妙”点缀!
宝玉趴在柔软的衾枕间,臀上药膏的凉意丝丝缕缕渗入火辣辣的皮肉。窗外月色如水银泻地,温柔地漫过窗棂。白日里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濒临死亡的恐惧、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祖母雷霆万钧的怒斥、姐妹们含泪的探视……一幕幕在脑中翻腾,最终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明悟。
父亲挥板时那狰狞扭曲的面孔,此刻在记忆中竟奇异地模糊了,只剩下那双赤红眼底深处,除了愤怒,似乎还藏着一丝更深的、无法言说的恐惧与无能为力。他恐惧什么?恐惧忠顺王府的权势?恐惧儿子的荒唐终将祸延家族?还是恐惧自己身为父亲,却对这脱缰野马般的儿子彻底失控的绝望?
板子撕裂皮肉的剧痛依旧隐隐传来,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出尖锐的提醒。这顿打,绝不仅仅是因为琪官那条汗巾子,或是在外流连戏子。它是长久积压的不满,是父亲对他离经叛道、不务“正业”的彻底清算,更是贾府这艘看似华丽宏伟的巨轮下,汹涌暗流的一次剧烈爆发。贾环的告密,不过是点燃引信的那一点火星。父亲……他终究是这森严礼法与家族重担下,一个同样被束缚、被挤压、甚至被扭曲的可怜人。
目光落在枕边宝姐姐留下的那个精致药匣上,冷香丸的气息似有若无。她温婉的劝诫言犹在耳:“早听人一句劝……”她总是这般清醒、务实,像一块温润却坚硬的玉,知道如何在规矩的框架内活得最好。可这框架,于他贾宝玉而言,何尝不是一座黄金的囚笼?他想起她离去时颊边那抹淡淡的红晕,心底泛起一丝微澜,随即又被更汹涌的思绪淹没。
林妹妹那双肿如桃核、泪光盈盈的眸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你就改了吧!”那带着哭腔的嗔怨,字字都敲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改?如何改?改成父亲期望的“禄蠹”?变成宝姐姐那般合乎规矩的“完人”?那他还是贾宝玉吗?那灵河岸边的顽石,堕入这富贵场、温柔乡,难道就是为了被磨平棱角,变成一颗圆滑的鹅卵石?臀上的伤在疼,心口却因这念头而更加窒闷。他不要改!他宁肯再挨十顿板子,也不要变成那些满口“经济文章”、面目可憎之人!只是……只是连累林妹妹为他担惊受怕,哭成泪人,这份情债,又该如何偿还?
袭人轻柔地为他掖了掖被角,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触痛他分毫。她红肿的眼眶里还残留着惊悸与心疼,可那低声盘问茗烟时的冷静与执着,又显出她作为首席大丫鬟的担当。她是这绮罗丛中与他最贴近的人,知晓他所有的不堪与隐秘。她的泪是真的,她的后怕是真的,她追查告密者的决心也是真的。这份忠心里,又掺杂着多少对自身未来的惶恐与筹谋?怡红院这方小小天地,也是暗礁遍布。
思绪飘远,掠过白日里纷至沓来的探视。探春的爽利,惜春的淡漠,丫鬟们或真或假的关切……每一张脸孔背后,似乎都藏着各自的算计与立场。这诺大的贾府,表面花团锦簇,内里却是一张巨大而脆弱的网,他贾宝玉,不过是网上最耀眼的、也最易被攻击的一点。老太太今日能凭无上威势救下他,可老太太年事已高,终有……那一日。到那时,谁来为他遮挡这世间的风刀霜剑?父亲那沉重的板子,环儿那淬毒的眼神,还有府外虎视眈眈的“忠顺王府”们……
臀上的伤口在清凉药膏的包裹下,传来一阵阵钝痛与麻痒,那是血肉在缓慢生长的痕迹。这痛,像一道深刻的烙印,印在他的皮肉之上,更印入他的魂魄深处。它提醒着他这钟鸣鼎食之家的冷酷一面,也让他前所未有地看清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一个被过度宠溺也随时可能被牺牲的“活凤凰”。窗外,夏虫开始低鸣,更显夜静。贾宝玉将滚烫的脸颊埋进柔软的枕中,一滴冰凉的液体无声地滑落,洇开了锦缎。这顿打,打散的或许不只是皮肉,还有他曾经懵懂无忧的少年幻梦。前路茫茫,是顺从,还是继续撞向那无形的南墙?答案如同这深沉的夜色,模糊不清,唯有臀上那清晰尖锐的痛楚,成为这迷惘长夜里最真实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