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里的药气沉甸甸地浮着,熏得人心里发苦。贾宝玉趴在锦褥堆叠的软榻上,臀上那火烧火燎的痛楚,一抽一抽,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皮肉里反复穿刺,永无止息。他闭着眼,睫毛濡湿,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出钻心的疼,额角冷汗涔涔,濡湿了散落的鬓发。这痛楚无边无际,几乎要将他吞噬,然而心底深处,却奇异地透出一丝近乎残忍的清明——这痛,这伤,竟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护身符,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我的心肝!我的肉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裹挟着惊惶与剧痛,刺破了室内的沉寂。贾母被簇拥着,几乎是跌跌撞撞扑到床前。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想要触碰那伤痕累累的所在,却又怕弄疼了他,最终只能虚虚地悬在半空,那指尖的颤抖,如同风中残烛。“这是要我的老命啊!是要挖了我的眼珠子去啊!”她苍老的脸上涕泪纵横,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蓄满了浑浊的泪,仿佛整个世界的悲苦都压在了她瘦削的肩头,要压垮她,碾碎她。
宝玉艰难地睁开眼,那目光迷蒙而脆弱,像初生便被风暴折断翅膀的雏鸟。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手臂,指尖冰凉,轻轻勾住了贾母颤抖的手指。那冰凉的触感让贾母的心又是一阵剧痛紧缩。“老祖宗…”他的声音细若游丝,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的痛楚,“疼…孙儿…好疼…可…可孙儿更怕…怕老祖宗伤心…怕您…把眼睛哭坏了…”心内却在无声呐喊:老祖宗!您快说话!快骂那狠心的人!快救我!
话音未落,王夫人已抢步上前,那素日里端庄持重的面容此刻被泪水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恸彻底撕裂。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紧紧攥住了宝玉另一只无力的手,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他从死亡的边缘硬生生拽回。“我苦命的儿!那狠心的老爷!他…他这是要剜我的心肝啊!”她哭得声噎气堵,字字泣血,无尽的悔恨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拦着他!”她的泪滴落在宝玉的手背上,滚烫,灼人。
宝玉微微侧过脸,枕上湿凉一片,分不清是汗是泪。他望着母亲泪雨滂沱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孺慕与委屈,轻轻摇头,气若游丝:“太太…不怪老爷…是儿子…儿子不好…惹老爷生气…”心内却在疯狂嘶吼:对!太太!就是这样!再痛些!再恨些!替我讨还这公道!
“快起来!快起来!”薛姨妈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挤了进来,她肥胖的身子费力地俯下去搀扶王夫人,圆脸上满是焦急的汗珠。“孩子伤成这样,正是要静养的时候!你们这样…这样哭天抢地的…反倒叫他心里更煎熬!”她转向宝玉,努力挤出一个宽慰的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经了这遭,往后更知道分寸了…老爷也是…也是望子成龙的一片苦心…”她絮絮叨叨,意图弥合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愤与裂痕。
就在这时,一股清雅的药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悄然弥漫开来,压过了满室的悲切气息。薛宝钗来了。她莲步轻移,姿态端凝如月下初绽的白玉兰,手中稳稳托着一个剔透莹润的羊脂白玉碗,碗里褐色的药汁微微晃漾。她走到近前,目不斜视,仿佛周遭那痛彻心扉的哭喊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琉璃罩子。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镇定:“老太太,太太,姨妈,且放宽心。大夫说了,二哥这伤看着凶险,实则是皮肉之苦,仔细将养些时日,自会痊愈。药好了,趁热服下才是正经。”
宝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胶着在宝钗身上。那端庄的仪态,那沉稳的气度,那恰到好处的关切,在泪眼朦胧的混乱背景中,陡然焕发出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辉。帘子后那熟悉又清冷的气息,如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绷紧了他的心弦。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冲动和隐秘的试探,猛地攫住了他!他强撑着抬起头,脸上因痛楚而扭曲,声音却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夸张的赞叹,目光灼灼地投向宝钗,仿佛她是他无边苦海里唯一的救赎灯塔:
“宝姐姐!我的好姐姐!你…你真是…”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用力,目光却飞快地扫过那道分隔内外的珠帘,“你真是那‘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份心!这份周全!这份…贤良淑德!这药…这药碗托在你手里,连苦涩都化作了甘霖!闻着就…就比寻常的香出百倍!”心海深处,无声的呐喊几乎要冲破喉咙:林妹妹!你听见了吗?你看见了吗?我在看你!我只要你一个眼神!
那珠帘,细密如织,静静地垂落。帘后,林黛玉纤细的身影如同凝固的冰雕。宝玉那一声声“贤良淑德”,一句句“香出百倍”,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一根根,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再狠狠刺穿她单薄的心房!那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宝钗那端庄得体的身影,宝玉那热烈仰望的眼神,瞬间扭曲、变形、碎裂!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从她齿缝间挤出,带着彻骨的寒意。他夸她贤惠!是暗讽我尖酸刻薄吗?他赞她的药香!是嫌我整日只知焚些无用的冷香、葬些凋零的残花吗?好啊!贾宝玉!好得很!板子打烂了你的皮肉,却打不断你这颗四处招摇、沾花惹草的心!她纤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似的血痕,却浑然不觉痛。一股又酸又涩又苦又辣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汹涌地淹没了她。她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仿佛被整个世界狠狠抛弃在冰冷荒芜的角落,连一丝光都不肯施舍。她猛地一转身,裙裾带起一阵冰凉的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连一丝轻哼都吝于留下,只余下空荡荡的帘幕微微晃动。
王夫人被儿子的痛呼引回了心神,慌忙用丝帕按了按红肿的眼角,俯身柔声道:“我的儿,可想吃些什么?但凡你说得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娘也给你弄了来!”那声音里是劫后余生般的宠溺与后怕。
宝玉伏在枕上,额发被冷汗浸湿,一缕缕贴在苍白的额角。他微微侧过脸,眼神虚弱地闪烁了一下,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不知怎的…倒想起那莲叶羹的清味了…”那名字,带着夏日荷塘的微凉清气,在这满室药味与泪水的沉重里,显得格外渺远。
王夫人一听,眼中立刻放出光来,仿佛抓住了一根能救赎儿子的稻草,迭声道:“有!有!咱们这就做!快!传我的话,叫厨房立时三刻做去!拣最鲜嫩的莲叶芽尖儿,熬最清亮的汤头!”她迭声吩咐,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急切。
羹汤很快做好,用精致的海棠花式填漆捧盒盛了,热气袅袅,莲叶的清香若有似无地飘散。王夫人的目光在屋内几个丫鬟身上逡巡,最终落在了角落那个穿着素净藕荷色衫子、低眉垂首的身影上。那是玉钏儿,金钏儿的亲妹妹。
“玉钏儿,”王夫人唤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手脚稳当,这羹汤,你仔细给宝二爷送去。”
这名字一出口,屋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一瞬。玉钏儿猛地抬起头,那张原本清秀温婉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一片惨白。那双眼睛里,不再是温顺的恭敬,而是骤然燃起的、冰冷刺骨的火焰!那火焰深处,翻滚着刻骨的恨意和无边的悲怆!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强压下喉头那声凄厉的嘶喊。姐姐!我那可怜的姐姐!你泉下有知,睁开眼看看!看看这刽子手如今的模样!看看夫人竟叫我…叫我给他送羹汤!这算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是…杀人诛心?
她僵硬地挪动脚步,每一步都重逾千斤。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捧盒,指尖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仿佛捧着的不是羹汤,而是姐姐沉冤未雪的尸骨。她走向那张锦帐低垂的床榻,脸上如同覆了一层严冬最冷的寒霜,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心里,两个声音在疯狂撕扯:泼上去!把这滚烫的羹汤泼到他脸上!为姐姐报仇!……不行!不行!夫人会活活打死我…姐姐…姐姐…我该怎么办?那我…我就冻死他!用我的眼神,冻死这个害死你的凶手!
宝玉正恹恹地伏着,臀上的伤痛如潮水般阵阵袭来,折磨着他的神经。忽觉一股寒气逼近,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怨怼。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正对上玉钏儿那双淬了冰、淬了毒的眼睛!那眼神,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直刺入他的眼底!
“轰”的一声!宝玉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金钏儿!那张含泪带笑、最终却凝固在井底幽暗中的脸,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是他!是他轻浮的言语,是他无心的撩拨,是他懦弱的逃避,生生断送了一条如花般鲜活的生命!这根刺,深埋在他心底,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从未有一刻真正拔除!此刻,面对玉钏儿——金钏儿在这世间最深的印记、最痛的延续,那积压的愧疚、恐惧和自责,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几乎是本能地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脸上瞬间堆砌起一种近乎谄媚的、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声音甜腻得发颤,带着十二万分的卑微:“玉钏儿姐姐!辛苦你了!快…快坐下歇歇!站着怪累的!”
玉钏儿将捧盒重重地放在床边的小几上,那声响透着一股压抑的怒气。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冷硬得像三九天的冻石:“不敢当。二爷请用羹。”心内鄙夷的浪潮翻涌:坐?坐你旁边?我怕脏了我姐姐在九泉之下的眼!
那羹汤的清香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宝玉却如同捧着滚烫的烙铁。他舀起一勺,手腕都在微微发颤,强笑着递过去,眼神里充满了乞求:“好姐姐…这羹看着就清甜…你…你替我尝尝?好么?”心在狂跳:快尝尝!吃一口!吃了我的羹,或许…或许能消解你心头万分之一的恨?
玉钏儿猛地别开脸,下颌绷得死紧,声音从齿缝里迸出:“不敢。这是太太吩咐给二爷的。”心头的怒火几乎要破腔而出:谁要吃你的东西!沾了你的手,都嫌污秽!这羹汤,怕不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宝玉的手僵在半空,那勺羹汤的热气熏着他的指尖。突然,他手腕一抖,仿佛被那热气灼伤,一小股滚烫的羹汤泼溅出来,正正淋在他手背上!“哎哟!”他夸张地痛呼一声,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将那被烫红的手背举到玉钏儿眼前,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哭腔:“姐姐你看!烫着我了!都怪它…都怪它太烫了!”那模样,活脱脱一个闯了祸寻求庇护的孩童。
玉钏儿猝不及防,被他这拙劣的表演和突然的变故弄得一愣。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微红的手背上。毕竟是生性纯善的姑娘,心头那堵坚冰铸就的高墙,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撞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她蹙起眉,脱口而出:“二爷怎么这般不小心!”语气依旧生硬,但那层拒人千里的冰霜,终究是裂开了一丝缝隙。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前凑近了一小步,目光落在那点红痕上。
这一丝松动,如同绝境中的微光,瞬间被宝玉捕捉!他心头狂喜,哪里还顾得上手背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他立刻拿起调羹,飞快地舀起满满一勺羹汤,那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直直送到玉钏儿紧闭的唇边!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充满了孩子气的讨好和无赖般的执着:“好姐姐!你看!都怪这羹烫!害我挨了烫!你…你行行好,快替我尝尝!就尝一口!尝尝它是不是真那么烫人!求你了!”那眼神,湿漉漉的,像极了雨夜里被遗弃的小狗,带着不顾一切的哀求。
玉钏儿被他这死缠烂打、装疯卖傻的模样弄得完全乱了方寸。那近在咫尺的羹汤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愧疚和近乎卑微的讨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姐姐投井时那绝望的眼神还在心头绞痛,可眼前这张苍白带伤、写满哀求的脸…那瞬间的鬼使神差,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或许是他那笨拙的“碰瓷”触动了她心底深处未泯的柔软?或许是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悔恨让她恍惚看到了姐姐的影子?她竟微微张开了紧抿的唇瓣。
温热的羹汤滑入口中,莲叶的清芬在舌尖弥漫开来。玉钏儿猛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濒死的蝶翼。脸上那层厚厚的、用仇恨和痛苦筑起的坚冰,仿佛被这口突如其来的羹汤彻底融化、瓦解了。她飞快地用袖子按了按嘴角,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听不清:“…还…还行吧…不算太烫…”心海却掀起了滔天巨浪,充满了自我厌弃的恐慌:姐姐!姐姐!我这是怎么了!我竟…我竟吃了他的东西!我对不起你!可是…可是这个傻子…他…他眼里的痛…好像…好像也不是假的?这念头让她更加惶恐无措。
宝玉看着她低垂的头,那微微松动的肩膀,心头一块压了许久的巨石,轰然落地!那“碰瓷”加上“耍赖”的战术,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奏了奇效!一股绝处逢生的狂喜涌遍全身,连臀上的伤痛似乎都轻了几分。
羹汤的余温尚在舌尖,怡红院的门帘又是一动,带进一阵初夏微燥的风。黄金莺儿——薛宝钗身边最得力的巧手丫鬟,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她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藤编小篮,里面各色彩线、金银丝缕、珠子玉片,琳琅满目,闪着细碎的光。莺儿未语先笑,声音清脆如檐下风铃:“宝二爷安好!我们姑娘打发我来瞧瞧二爷,怕二爷躺着闷得慌,让我给二爷打几个小玩意儿解解闷。”
宝玉的目光瞬间被那小篮吸引,方才与玉钏儿周旋的疲惫与心绪,如同潮水般退去。臀上的伤似乎也暂时被遗忘,他脸上焕发出一种纯粹的好奇与兴奋的光彩,挣扎着就想支起身子,声音都高了八度:“莺儿姐姐!快来!快来这边坐!早就听说姐姐一双巧手,赛过天上的织女!今儿可算让我逮着机会开眼了!”那急切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得了新奇玩具的孩童。
莺儿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了。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手指灵巧得如同穿花蛱蝶。只见彩线金丝在她指尖翻飞缠绕,穿梭勾连,快得只留下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清脆地解说着:“二爷您瞧,这是‘攒心梅花’,五瓣相拥,蕊心一点,最是玲珑;这是‘方胜’,连绵不断,取个吉祥;这是‘象眼’,棱角分明;这是‘连环’,环环相扣;这是‘柳条’,柔若无骨…”她十指翻飞,口中念念有词,这情景,竟像极了一场古老而精湛的手工艺现场演绎。
宝玉看得目瞪口呆,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精妙的瞬间。他不住地点头,嘴里啧啧称奇,由衷地赞叹:“妙!妙极!巧夺天工!莺儿姐姐,你这双手,真真是神仙点化过的!我看你是‘巧圣’下凡!不,是‘巧神’临世!”那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正赞叹间,薛宝钗那端庄的身影也移步进来。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先在莺儿手下那繁复精美的半成品络子上停留一瞬,流露出赞许,随即,便落在了宝玉的颈项间——那里松松地系着根丝绦,坠着那块名震贾府的“通灵宝玉”。宝玉正兴奋地看着莺儿,浑然不觉。
宝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如同美玉上落了一丝微尘。她走近几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评判:“宝兄弟,不是我说你,你这块玉…”她微微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就这么光秃秃地挂着?连个像样的络子也没有?未免…未免显得太过素简,失了身份气度。再好的美玉,也需金镶玉嵌,方能显其贵重。这般模样,倒像是明珠暗投,委屈了它。”心念电转:金玉良缘,天意昭昭,岂能如此黯淡无光?
她不再看宝玉的反应,径直转向莺儿,声音清晰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莺儿,那些小玩意儿且放一放。把你手边最好的赤金线拿来!给二爷这块通灵宝玉,打一个最精致、最富贵的‘梅花络’出来!要大气磅礴!要金光璀璨!要让人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是件稀世奇珍!要衬得起它的分量,更要配得上宝兄弟的身份!”字字句句,如同锤击,敲在无形的砧板上。那“分量”与“身份”二字,被她念得格外清晰。
莺儿心领神会,立刻放下手中五色斑斓的彩线,从那藤篮深处抽出一束光泽纯正、熠熠生辉的金线。那金线在她指尖跳跃,仿佛有了生命。她屏息凝神,十指再次翻飞,动作却比方才更加沉稳专注。金线穿梭,层层叠叠,渐渐勾勒出梅枝遒劲的轮廓,梅瓣舒展的形态。
宝玉的目光完全被那逐渐成型的、金光灿灿的梅花络吸引住了。那纯粹的、耀眼的金色,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将他满心的郁气都驱散了几分。他想象着这华美的络子配上他那块据说能辟邪的玉,该是何等的尊贵不凡!心里像灌了蜜糖,甜滋滋地想着:还是宝姐姐!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眼光气度就是不同凡响!这金络子一配,我这玉才算真正有了气象!林妹妹若是见了…林妹妹?
“林妹妹”三个字如同冰水,猛地浇熄了他心头的雀跃之火!他下意识地、急切地扭过头,目光越过众人,投向那道隔开内外室的珠帘——
帘后,空空荡荡。
只有几缕穿堂而过的微风,拂动着细密的珠串,发出细碎而清冷的碰撞声,叮咚…叮咚…如同敲打在人心上。
那一瞬间,宝玉脸上刚刚绽放的光彩,如同被寒风冻住的花瓣,迅速僵硬、褪色。方才莺儿巧手带来的惊艳,宝钗决断带来的满足,玉钏儿态度缓和带来的侥幸…所有的一切,都在那空寂的珠帘前,轰然倒塌!
恰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掩不住八卦兴奋的窸窣声。傅试家那两个惯会钻营、以传递豪门秘辛为乐的婆子,得了“探病”的由头,正鬼鬼祟祟地躲在窗棂下的浓密芭蕉叶后,伸长了脖子往室内窥探。方才宝玉如何对玉钏儿“低声下气”地哄劝,如何对着莺儿“眉开眼笑”地赞叹,如何为了一块尚未完工的络子就“手舞足蹈”失了体统…点点滴滴,尽收这两个“有心人”眼底。
婆子甲撇着嘴,满脸的鄙夷几乎要滴下来,对着同伴挤眉弄眼,压着嗓子道:“啧啧啧…瞧瞧!这国公府里捧凤凰蛋似的哥儿!挨了顿好打,倒像是被打通了什么窍,越发没了骨头!对着个丫头片子,又是赔笑又是哄的,成何体统!哪有一点子大家公子的贵重?”
婆子乙立刻接腔,那刻薄劲儿更胜一筹,眼风朝玉钏儿的方向狠狠一剜:“可不是嘛!轻狂得没边儿了!尤其那个玉钏儿…啧啧,她亲姐姐为了什么没了的?尸骨未寒呐!他倒好,嬉皮笑脸,跟没事人似的!这心肠…啧啧啧…”她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又幸灾乐祸的模样。
婆子甲也摇头晃脑,仿佛掌握了什么天大的真理,下了最终判词:“白瞎了托生在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家!依我看哪,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外头光鲜,里头塞的尽是些…‘呆气’!十足的呆气!”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鄙夷又满足的笑容,带着满肚子新鲜热辣的谈资,心满意足地溜走了。她们的刻薄,如同给这锦绣丛中的荒唐,钉下了一个世俗而冷酷的注脚。
窗内,莺儿指尖的金线终于收束了最后一缕光华。一个精美绝伦、栩栩如生的金梅花络子,稳稳地托住了那块通灵宝玉。金线盘绕出遒劲梅枝,金箔攒成玲珑五瓣,花蕊处一点小小的红宝石,更是点睛之笔。整件东西华光流转,贵气逼人,将那块原本略显朴拙的玉,映衬得如同九霄宫阙流落凡尘的至宝。
“二爷,您瞧瞧,可还入眼?”莺儿笑着,将那焕然一新的通灵宝玉捧到宝玉眼前。
宝玉的目光落在上面。金光璀璨,富丽堂皇。他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冰凉顺滑的金线和温润微凉的玉璧。这富贵的光华,此刻却像冬日屋檐下垂挂的冰棱,一根根,闪着冰冷坚硬的光,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一种尖锐的寒意,顺着指尖,直直刺入他的心底!他下意识地抬眼。
窗外,暮色四合。几竿修竹的影子被西斜的残阳拉得老长,印在茜纱窗上,如同泼墨的写意,又像谁人挥之不去的清瘦身影。晚风拂过,竹影摇曳,萧萧瑟瑟,那声音仿佛就响在耳边,带着无尽的幽怨与疏离。
潇湘馆的方向,一片沉寂。没有琴声,没有笑语,连一丝灯火的气息也无,沉静得如同荒废的古井。
宝玉的手指,死死攥紧了那枚温润的玉,连同那簇新耀眼的金梅花络。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金玉的冰凉,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口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臀上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早已麻木,而此刻,一种更尖锐、更磨人、更蚀骨的疼痛,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是林妹妹的痛,林妹妹的怨,林妹妹那打翻了的、足以淹没整个怡红院的酸楚!
那碗耗尽心思才哄得玉钏儿尝了一口的莲叶羹…那碗本该带着夏日清气的羹汤…此刻想来,怕是连一滴…都未曾递到潇湘馆那纤弱的人儿面前吧?
“林妹妹…”一声破碎的、浸透了无尽懊悔与酸楚的低唤,从他干涩的唇间溢出,轻飘飘地消散在药气氤氲、金玉生辉却又冰冷彻骨的空气里。他痴痴地望着窗外那越来越浓、摇曳不定的竹影,仿佛那幽暗深处,藏着他失落了整个世界的魂魄。心尖上那坛早已被打翻的陈醋,此刻正汩汩地流淌出来,酸涩的汁液浸透了五脏六腑,将他溺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