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红楼美梦 > 第36章 袭人升职记与宝玉的咸鱼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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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国府人事部暗流汹涌,王夫人这位执掌乾坤的首席执行官,正与她那八面玲珑的得力臂膀——常务副总王熙凤,在花厅内进行一场看似闲话家常,实则暗藏惊雷的密谈。窗纱筛进的光影,无声地在紫檀桌案上流淌,也映着王夫人那双锐利如寒潭古井的眼眸。

“凤丫头,”王夫人纤指轻叩桌面那本朱红封皮的册子——《贾府丫鬟薪酬福利一览》,指尖正点在“姨娘”月例那刺目的“纹银二两,月钱一吊”上,声音似珠玉落盘,清冷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怡红院里那个袭人,你瞧着……如何?”

王熙凤心头电转,脸上霎时绽开十二万分的诚挚笑意,如同春花迎着骤雨般急急绽放:“哎哟,我的好太太,您这颗心啊,真是明镜似的,慧眼识珠!袭人这丫头,那真是丫鬟堆里拔尖儿的凤凰!”她激动得指尖都在微颤,“稳重,妥帖,一颗心啊,全系在宝玉身上,伺候得比眼珠子还精心!更难得的是,”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心思正!时时规劝宝玉走那阳关大道,是太太您亲手调理出来的,根正苗红的好孩子呀!”

王夫人唇角终于牵起一丝满意,那笑容如同冰层初融下透出的一缕暖意。“既如此,便提一提吧。待遇……照这个走。”她的指尖在“姨娘”的份例上又重重一点,仿佛金印烙下。

“太太圣明!”王熙凤心内算盘急响,脸上却涌起恰到好处的忧色,“只是……宝玉年纪尚轻,性子又像那脱缰的野马驹,若此刻锣鼓喧天地抬举袭人,明晃晃封了名分,外头那些碎嘴的,怕是要嚼舌根,说他‘年少耽于闺阁之乐’,污了清白名声啊!再者,”她眼波流转,似有无限顾虑,“树大招风,袭人那丫头,怕是也经不住明枪暗箭、那些淬了毒的嫉妒眼刀!”

“嗯,你所虑极是。”王夫人深以为然,那丝暖意迅速凝回冰层,“名分暂且按下。只将她的月例银子,从我私房里拨出去,照这个数给。对外嘛,”她声音平静无波,“就说她伺候宝玉,熬尽了心血,我额外体恤罢了。”她顿了顿,又抛出一道恩旨,“还有,往后那些晨昏定省的虚礼,一概免了。叫她一颗心,全拴在宝玉身上,把‘本职’给我钉牢了、干瓷实了!尤其是……那些不该有的歪枝斜杈,”她目光骤然锋利如刀,“得叫她时时警醒,替宝玉把好那第一道关!”

王熙凤心领神会,连连应诺。一场关乎怡红院未来女主(之一)的“职级晋升与保密协议”,就在这茶香氤氲的午后尘埃落定。袭人,这个尚在懵懂中的姑娘,如同被命运无形的手推上云端,月薪翻倍,享着不见天光的“准姨娘”尊荣,成了大观园庞大体系里一颗骤然点亮、却只能暗室生辉的孤星。

消息如长了翅膀的流言鸟,扑棱棱飞进怡红院时,袭人正擎着鸡毛掸子,与多宝格上一个对她龇牙咧嘴的宋代瓷瓶较劲。小丫头麝月跌跌撞撞冲进来,脸涨得通红,仿佛天边火烧云都坠在了她颊上:

“袭人姐姐!袭人姐姐!了不得了!太太……太太把你的月钱……涨了!”她喘得几乎断气,“涨到二两银子一吊钱了!跟……跟周姨娘、赵姨娘她们……平起平坐了呀!”

“啪嗒!”鸡毛掸子应声落地。袭人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符咒定住。二两银子一吊钱?姨娘份例?她脑子里嗡然作响,仿佛有一百面金锣在颅内齐鸣,庆贺她一步登临那“预备姨娘”的九重云霄!巨大的狂喜如同滔天巨浪,兜头拍下,几乎要将她纤弱的身子骨击碎。脸颊滚烫,心在胸腔里狂跳如惊雷。她下意识地死死绞紧了手中的丝帕,那冰凉的滑腻触感,此刻竟也染上了未来主子的无上荣光。

“真……真的?”声音干涩颤抖,如同砂纸磨过枯木。

“千真万确!琏二奶奶屋里的平儿姐姐亲口说的!”麝月猛点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艳羡,“姐姐,你这可是……熬到云开见月明了呀!”

袭人深深吸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翻涌的心潮。她弯腰拾起鸡毛掸子,指尖的颤抖却泄露了天机,脸上努力维持着往日的沉静:“快别嚷嚷!太太体恤下人辛苦罢了,值当什么?没的让人听了笑话。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口中这般说着,心窝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姨娘”二字,如同镀了金的小锤,一下下,重重敲在她心尖最敏感、最渴望的地方。她甚至已在心底默默盘算:这多出来的银子,是悄悄攒下做体己,还是买些上好的胭脂水粉……身份不同了,体面,总要撑起来呀!

这份隐秘的、足以颠覆她世界的狂喜,必须第一时间捧给它的源头——她侍奉的小主子,未来的“天”,贾宝玉。

袭人脚步轻快如踏云,走进里间。宝玉正歪在凉榻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一卷《庄子》,眼神空洞地投向虚无,灵魂早已不知神游至何方洞天福地。旁边矮几上,一碟晶莹的水晶葡萄,颗颗饱满,却一颗未动。

“二爷,”袭人竭力让声音平稳,可那份从心底涌出的雀跃,却如关不住的春光,从眉梢眼角丝丝缕缕地溢出来,“太太方才……吩咐下来了,往后我的月例银子,从太太房里直接支取,按……按二两一吊的份例了。”

宝玉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从鼻腔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敷衍得如同拂过一片羽毛。那反应,平淡得像听说廊下新开了一朵无关紧要的野花。

袭人准备好的、带着少女羞涩与隐隐期待(期待他的惊喜?他的承诺?)的话语,瞬间全堵在了喉咙口。她不甘心,又试探着,声音里掺入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太太还说……往后晨昏定省,免了我的规矩,让我……一心一意,只伺候二爷您呢。”

这次,宝玉总算有了点反应。他慢悠悠地将目光从“道法自然”的玄虚之境收回,懒懒瞥了袭人一眼。那眼神清澈见底,澄澈得如同初生婴孩,没有一丝波澜,更无半分她期待的涟漪。

“哦?”他打了个悠长的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发出惬意的轻响,“那敢情好。省了这些虚头巴脑的来回跑,你也能多歇歇神。这大热的天,走来走去,平白耗了精神。”他顺手拈起一颗葡萄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什么规矩不规矩,银子不银子的,有这闲工夫琢磨,不如躺下眯会儿实在。”话音未落,竟真将书卷往脸上一覆,身体一歪,彻底摆出了“闲人勿扰,天地与我同眠”的咸鱼姿态。

袭人:“……”

她怔怔望着那张被书册盖住的脸,心中那刚刚升腾起的、镶着金边的喜悦泡泡,“噗嗤”一声,被宝玉这盆彻骨冰凉的“咸鱼冷水”浇了个透心透肺的凉。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只默默转过身,脚步沉重地退了出去。行至门边,忍不住又回眸望了一眼凉榻上那挺尸般的身影。二两银子一吊钱?准姨娘的无上尊荣?在他眼中,怕还不如这凉榻一角舒坦,不如午后一个无人搅扰的清梦来得珍贵。袭人心中五味翻腾,酸涩难言,第一次如此刻骨地体味到,何为“一腔柔情付流水”,何为“青云之志撞上了佛系咸鱼的棉花墙”。

午后的怡红院,静得只剩下芭蕉叶在暑气中缓缓舒张的细微声响。热浪蒸腾,连窗外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宝玉在里间凉榻上四仰八叉,睡得人事不省,呼吸均匀悠长,嘴角疑似挂着一痕亮晶晶的涎水,正与庄周梦蝶,探讨“无为而治”的至高妙境。

外间窗下,袭人坐在绣墩上,与一个即将完工的五彩鸳鸯肚兜较着劲。金线银线在艳丽的红绫底子上穿梭飞舞,针脚细密如发。她绣得专注,眼皮却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脑袋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昨夜因那“涨薪”消息激起的滔天心浪,翻腾了大半宿,此刻困倦如潮水般汹涌反噬。

“哎哟……”她一个恍惚,针尖险险擦过指尖。袭人甩甩头,强打精神,可眼前的鸳鸯竟似重影般晃动起来。

恰在此时,一道端庄娴雅的身影,如一片轻云,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门口。薛宝钗来了。她身着家常蜜合色纱衫,素手轻摇一柄素纱团扇,莲步轻移,生怕惊扰了满室的静谧。一眼便瞧见了窗边困倦如风中弱柳的袭人,以及那件已具雏形、精美绝伦的鸳鸯肚兜。

宝钗唇角弯起温婉笑意,轻移莲步上前,声音放得极柔极软:“这般耗费心神的精细活计,最是熬人。你且去歪一歪,养养精神。横竖我也无事,替你描上几针,应个景儿。”

袭人困得神思恍惚,见是素来稳重可靠的宝钗,便如蒙大赦,连忙道谢:“那就……劳烦宝姑娘了!我……我实在撑不住眼皮了,就打个盹儿……”言罢,放下针线,揉着酸涩的眼,脚步虚浮地挪到旁边一张小榻上,几乎是头沾枕头便沉入了黑甜乡。

宝钗在袭人方才的位置悄然坐下。她拿起那件肚兜,指尖轻轻拂过上面交颈缠绵、栩栩如生的鸳鸯,眼神幽深难测。这图案,这位置……为谁而绣,不言而喻。一丝极淡、却又无法忽视的涩意,悄然漫过心湖。她定了定神,拿起针线,纤纤玉指熟稔地引线穿针,接着袭人的活计绣了起来。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在她低垂的如蝶长睫和沉静专注的侧颜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一针一线,绣得无比用心,仿佛在针尖上倾注着某种隐秘而郑重的期许。金线在红绫上游走,光影流转间,那对鸳鸯愈发显得亲密无间,熠熠生辉,似要破绫而出。

里间,宝玉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地咕哝了几句梦话,像在与人争辩。宝钗并未在意,只当是寻常呓语,心思依旧沉浸在那针线与象征“白首不离”的吉祥图案里。

突然!

“——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宝玉猛地一声断喝,如平地惊雷,炸碎了午后的死寂!

宝钗浑身剧震,捏着绣花针的手指骤然僵死,猛地抬首望向里间门口!

只听宝玉的声音更加清晰,带着梦中的激愤与不屑,几乎是嘶喊出来:“什么‘金玉姻缘’!都是胡吣!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木石姻缘!”

“木石姻缘”四字,如同四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扎进宝钗的心窝!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捏着绣花针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惨白,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根细小的绣花针,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带着灼人的滚烫,几乎要熔穿她的指尖!

她下意识地垂眸看向手中的肚兜。那对刚刚在她指下和谐美好、金光闪耀的鸳鸯,此刻在她眼中骤然变得无比刺目,充满了恶毒的嘲讽!那交颈的亲密姿态,像是对她此刻心境最无情的挖苦与讥笑!金玉?金玉!他梦里都在斩钉截铁地唾弃!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宝钗只觉得双耳轰鸣,方才的宁静安详被撕扯得粉碎。她猛地站起身,动作仓皇得带倒了绣墩旁盛满丝线的藤筐,五颜六色的丝线如决堤的泪,滚落一地。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仪态万方,几乎是惊惶失措地,将那件绣了一半的鸳鸯肚兜胡乱塞进旁边的针线篮里,一眼也不敢再看,脚步踉跄,无声而迅疾地逃离了怡红院。阳光依旧炽烈,蝉鸣依旧慵懒,薛宝钗却只觉后背一片刺骨冰凉。那句梦魇般的“木石姻缘”,如同附骨之疽,在她脑中反复回响、切割,震得她神魂欲碎。

宝玉这一觉,是被自己梦里那声嘶吼给震醒的。他揉着惺忪睡眼坐起,只觉口干舌燥,脑子里还残留着混沌的梦影。刚才梦里吵嚷什么?好像与人争什么石头木头……记不真切了。他晃晃沉甸甸的脑袋,试图将那些碎片甩开。

“袭人!倒茶来!”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外间一片死寂,无人应答。只有麝月小心翼翼探进半个脑袋,细声细气:“二爷,袭人姐姐熬不住乏,刚睡沉呢。您要喝茶?”

宝玉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罢了罢了,让她睡。”他百无聊赖地在凉榻上滚了两滚,前几日偶然听得小戏子们唱那“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牡丹亭》调子,那婉转缠绵的曲韵忽地在他空落落的脑子里盘旋起来。

“对!找龄官去!”宝玉一拍大腿,眼中顿时有了神采。那小旦龄官,眉眼流转间,竟有几分林妹妹的清愁神韵,嗓子更是清亮如碎玉。他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鞋,也不唤人,顶着午后依旧毒辣的日头,熟门熟路地直奔梨香院而去——大观园里那方丝竹管弦的小天地。

梨香院静悄悄的,想是众优伶多在午憩。宝玉蹑手蹑脚溜进去,东张西望,终于在院落深处那架开得泼辣绚烂的蔷薇花荫下,觅得了伊人身影。

龄官独自坐在花下的石凳上。一身素净的练功常服,青丝随意挽起,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正对着石桌上一个小药罐怔怔出神。手里一柄小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眉尖若蹙,笼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薄怨,活脱脱一个“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活写照,比那戏台上更添几分令人心碎的韵致。

宝玉眼眸一亮,几步抢上前去,脸上堆起自认最是风流蕴藉、温润无害的笑容:“龄官!好姐姐!一个人在这儿熬药呢?怪闷得慌。好姐姐发发慈悲,把那套‘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好曲子,拣你顶拿手的,唱几句与我解解闷儿可好?”他语气轻快,带着点撒娇耍赖的意味,仿佛笃定了眼前这病西施,断不会拒绝他这位怡红公子的“恩典”。

龄官被他惊得一颤,猛地抬首。看清是宝玉,那双笼着愁雾的秋水明眸里,非但没有丝毫受宠若惊的喜色,反而掠过一丝清晰可辨的厌烦。她蹙起那两弯细细的柳叶眉,身子不着痕迹地向旁侧了侧,刻意拉开了距离,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深井里刚汲上来的水:

“嗓子倒了。唱不了。”

宝玉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讪讪,却是不屈不挠。只道她是客气推脱,或是嫌自己诚意不足,立刻又涎着脸凑近半步,笑容愈发灿烂讨好,带着哄劝的意味:“好姐姐,别哄我。前儿我还听见你在后头吊嗓子呢,清亮得紧!就唱两句,就两句!”他甚至学着戏台上的架势,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姐姐开开金口,我必有重谢!”

他这般黏糊糊的纠缠和自以为是的“魅力攻势”,彻底点燃了龄官心头的火气。少女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得药罐子都晃了几晃。她板起那张精致却毫无血色的脸,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小刀子,直直刺向宝玉,语气又冷又硬,带着十二万分的不耐与鄙夷:

“蔷二爷来了叫我唱,那是我的本分!你算哪门子的主子?也配来支使我?我今儿偏不唱!”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就是倒了嗓子,哑成破锣,也与你贾宝玉不相干!请——自——便!”言罢,竟是看也不再看宝玉一眼,重新坐下,只将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甩给了他。

宝玉:“……”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如同被劣质的浆糊糊住。从小到大,他贾宝玉在这钟鸣鼎食的荣国府、在这莺莺燕燕的大观园,何尝不是众星捧月、人见人爱的“活凤凰”?何曾受过这等劈头盖脸的抢白?而且还是被一个买来的小戏子!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直愣愣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股羞恼的热气直冲囟门,尴尬得脚趾几乎要在青砖地上抠出一座新的怡红院来。正臊得恨不能遁地而逃,院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救星?还是另一场难堪的见证者?

来者正是贾蔷。这位宁国府的正牌玄孙少爷,手里如捧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极其精巧的金丝小雀笼,笼中关着一只羽色油亮、活蹦乱跳的小玉顶雀。贾蔷脸上带着献宝似的讨好笑意,径直朝龄官走来。可刚近前,便敏锐地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的不对劲——龄官背对着宝玉坐着,纤弱的肩膀绷得紧紧的,眼圈似乎还泛着微红?宝玉则像个被先生罚站的蒙童,一脸尴尬讪讪地杵在一边。

贾蔷心头“咯噔”一沉,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三分。他先一步抢到龄官身侧,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小心翼翼:“龄官,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说着,忙将那精巧绝伦的雀笼献宝似的捧到她眼前,“快瞧瞧,费了好大功夫给你寻来的小玩意儿!会唱会跳,给你解个闷儿!”

龄官这才侧过脸,瞥了一眼笼中那扑腾不休的小雀。非但毫无喜色,那两弯柳眉反而蹙得更紧,苍白的脸上瞬间蒙上一层更深的阴霾,甚至隐隐透出薄怒。

“贾蔷!”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尖锐的诘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弄个雀儿来关在这金丝笼里,耍着它取乐?还巴巴地拿到我眼前显摆?”她伸手指着那金丝笼,指尖微微发颤,“你瞧瞧它!被关在这金丝编就的牢笼里,纵有翅膀,可飞得出去?你将它弄来,与当初戏班子里买我们这些会唱会跳的丫头,又有何分别?还不都是关在笼子里供人逗乐解闷的玩意儿!”

她越说越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急速积聚:“你……你分明是存心要呕死我!拿它来比着我!作践我!”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上了破碎的哭腔,猛地扭过身去,肩头抑制不住地微微抽动。

贾蔷彻底懵了!他一片赤诚,想着寻个新奇玩意儿为心上人解忧散闷,哪曾想这马屁结结实实拍在了马蹄子上,还拍出了惊天动地的效果!眼见龄官哭得如雨打梨花,他心疼得手足无措,脸色煞白,手里的雀笼瞬间成了滚烫的烙铁。

“哎哟!我的好龄官!我的心肝肉!”贾蔷急得直跺脚,语无伦次,“我……我哪敢比着你!我……我真是猪油蒙了心!糊涂透顶!我这就放了它!立刻!马上放生!”他慌慌张张地摸索着打开那精巧的金丝笼门,手忙脚乱地将那受惊过度的小雀掏了出来。那小雀得了自由,双翅奋力一振,“嗖”地一下便窜上了头顶的蔷薇花架,头也不回地向着辽阔的蓝天疾飞而去,只留下几片零落的羽毛,悠悠飘坠。

贾蔷望着空荡荡的笼子,又看看仍在抽噎的龄官,急得满头大汗,赌咒发誓:“放了!你看,它飞了!飞得多自在!好龄官,快别哭了!是我蠢笨!是我该死!你身子骨本就弱,再哭坏了可怎么得了?要不……我这就去请大夫?你想吃点什么?想听什么戏文?只要你开口,刀山火海我也……”

龄官听着他这笨拙急切、恨不得剖心明志的赔罪,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她偷偷侧过一点脸,眼角余光瞥见贾蔷那副抓耳挠腮、恨不能把心肝都掏出来捧给她的狼狈相,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用力绷住,带着浓浓的鼻音,极轻地“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份滚烫的歉意。

一旁呆立的宝玉,从贾蔷出现到龄官勃然作色,再到贾蔷放鸟赔罪、笨拙安抚,整个过程看得是目瞪口呆,如同看了一出跌宕起伏、反转再反转的活折子戏。他脸上的尴尬早已被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心灵冲击所取代。他看看那雀儿消失无踪的碧空,又看看对着龄官小心翼翼、满心满眼只装着伊人、笨拙讨好着的贾蔷,再看看那个虽然还在“生气”、但眼角眉梢已褪尽方才对自己那种刺骨冰冷与厌恶、反隐隐透出几分娇嗔意味的龄官……

仿佛一道雪亮的闪电,骤然劈开了他混沌已久的灵台!宝玉僵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灵魂出窍般喃喃低语:

“原来……原来竟是如此……”

他骤然明白了!龄官方才对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并非故作姿态,亦非针对他贾宝玉个人,而是因为……她那盈盈秋水般的眼眸里,她那颗玲珑剔透的心坎上,早已被另一个人——贾蔷——塞得满满当当,再无一丝缝隙容得下其他任何闲杂人等!她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唱”与“不唱”,皆只为那一个人心弦牵动!她并非天生冷硬,只是那万般绕指柔情,独独给了贾蔷一人!

“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泪……”宝玉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这句话如同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咔哒”一声,开启了他心底某个深埋的困惑之锁。从前他总以为自己是那普照众生的暖阳,以为这园中所有灵秀女儿都该围着他转,承沐他的温柔。今日梨香院这惨痛一课,痛彻心扉却又无比清晰——情之一字,竟有如此铁律:一人只分得一份眼泪!龄官全部的泪与笑,都只系于贾蔷一身,那是她命定的“分定”!而他贾宝玉,在龄官这出人生大戏里,连个露脸的龙套都算不上,顶多是个惹人嫌厌、突兀闯入的背景板!

原来,情缘天定,半点强求不得。原来,他贾宝玉,从来就不是这方天地的中心。

宝玉像被抽去了全身筋骨,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踩在棉花上,踉跄着走出梨香院。身后,依稀还传来贾蔷笨拙却温柔至极的哄劝声。午后的阳光金灿灿地泼洒在他身上,他却只感到一阵阵透骨的寒意。那句“分定”的顿悟,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巨石,重重压在他刚刚被梦中“木石姻缘”震动过的心坎上。他摇摇晃晃地走着,脑子里一片混沌的乱麻:一会儿是宝钗听闻梦话时那张骤然失血、惊惶欲绝的惨白面孔和那对刺目的歪嘴鸳鸯;一会儿是龄官对着贾蔷时那转瞬即逝、带着嗔怪却终究融化的笑意;一会儿又是自己梦中那声斩钉截铁的嘶喊——“木石姻缘”……

他行至沁芳闸边,看着脚下潺潺东逝的流水,一股莫大的悲怆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他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双手捂住了脸,竟孩子般哀哀地嚎啕起来:

“林妹妹啊!我的好妹妹!我这心里……乱得像一团扯不断的麻!这眼泪……到底该为谁而流?谁命里的泪……又注定是为我而落啊?”嚎罢,又觉得这问题实在太过艰深,简直比他父亲逼他研读的八股文章还要难上万倍,索性身子一歪,颓然仰倒在石头上,望着天上悠悠飘过的流云,继续做他那条万事不萦于怀的“富贵闲愁”咸鱼去了。

怡红院里,袭人终于从小憩中悠悠醒转,神清气爽。她一边整理着被宝玉滚得如同遭了劫的凉榻,一边听着小丫头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汇报梨香院传来的“最新战况”——宝二爷如何兴兴头头去点歌,如何被龄官姑娘冷言冷语怼得灰头土脸,如何目瞪口呆看着蔷二爷放鸟赔罪的“盛况”,又如何失魂落魄、三魂丢了七魄般回来,最后在沁芳闸边捶胸顿足、对天悲号。

袭人听完,手上整理被褥的动作微微一顿,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她拿起拂尘,慢条斯理地拂拭着榻上并不存在的微尘,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

“咱们这位二爷啊……”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辨不清是无奈还是淡淡的嘲弄,“咸鱼翻身,翻的却是那布满尖刺的一面。这下可好,梨香院里碰了一鼻子灰,总该知道,这世上的好姑娘,并非个个都吃他那套‘温存体贴’的暖风了?”她顿了顿,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也好,碰碰钉子,醒醒他那糊涂脑子。省得一日到头,真当自己是那能普渡天下女儿、解万千愁肠的活菩萨呢。”

她款步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那面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伸出纤纤玉指,仔细地理了理鬓边一丝微乱的发丝。镜中的女子,眉目温婉,神色沉静如水。她轻轻拉开梳妆台最底层那个带暗锁的小抽屉,取出一枚沉甸甸、簇新的荷包。解开系带,里面静静躺着今日刚领到的、属于“准姨娘”份例的、崭新锃亮的二两雪花纹银和一吊黄澄澄的铜钱。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重,轻轻抚过那冰凉坚硬的银块和圆润微暖的铜钱,发出细微而悦耳的、属于“实在”的轻响。

袭人对着镜中那个温顺沉静的影子,缓缓地,绽开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带着尘埃落定般安稳的微笑。

管他宝二爷是顿悟了“分定”玄机,还是继续在富贵闲愁里做他的逍遥咸鱼。

管他什么“木石前盟”“金玉良缘”的糊涂官司。

她袭人的“分定”,眼前这沉甸甸、冰凉又温热的二两银子一吊钱,才是顶顶真格、握在手心里的日子。

这实实在在的分量,抵得过世间万千飘渺的痴念与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