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红楼美梦 > 第38章 蟹黄与菊花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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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风卷着桂子浓烈的甜香,几乎要醉倒那辛勤的蜂儿,沉甸甸地压在大观园每一处雕栏玉砌上。贾母斜倚在湘妃榻上,忽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苍老的眼眸里竟泛起孩童般纯粹的渴望。“今日,”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花厅,“若不能痛痛快快尝一尝这秋风的馈赠——螃蟹,只怕这金秋,便白白辜负了!”话音未落,满园子的丫鬟婆子已如离弦之箭,脚步踏在青石板上,激起一片细碎的回响。藕香榭那临水的轩敞之处,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便被铺陈成了蟹香缭绕的华宴之所。

凤姐儿早已立在藕香榭的入口处,一身锦绣,腰肢笔挺,竟似那威风凛凛的蟹将军化作了人形。“手脚都给我麻利些!”她扬声指挥,那清亮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泼辣,“老太太的金口开了,今日螃蟹堆成山,香醋流成河,姜茶暖如春!只是——”她话锋陡然一转,眼波流转处带着促狭的笑意,“谁若是敢说‘诗’也管够,那可就是自找没趣了!”

恰在此时,林黛玉扶着紫鹃的手臂,似一朵不胜凉风的娇花,袅袅婷婷地移步而来。凤姐儿的话音方落,她那两片薄如蝉翼的唇便轻轻开启,声音如同清泉滴落在玉盘之上:“二嫂子这话,可真是折煞人了。谁不知道您凤姐姐这一张嘴,便是抵得过旁人十首百首的绝妙好辞呢?”她眼中含着三分笑意,七分清冷的光。

“哎哟哟,我的好颦儿!”凤姐儿不待她说完,已反手拈起一只肥硕鲜亮的蟹腿,不由分说地塞进黛玉纤纤素手里,“快用这秋日的精华堵上你这伶俐的小嘴儿!再说下去,二嫂子这张老脸可就没处搁了!”黛玉被那蟹腿一塞,微微一怔,随即唇边漾开一朵无奈又带着些许可爱的笑花。

这边厢话犹未了,那边史湘云早已是另一番光景。她利落地卷起衣袖,露出半截皓腕,竟将满满一盆开得正盛的菊花“哐当”一声,稳稳地墩在中央的石桌之上,金蕊玉瓣,颤巍巍地映着水光。“姐妹们!”她朗声笑道,眉宇间英气勃勃,压倒了满园花香,“都莫要再端着那才女的架子了!今日诗题在此——十二个菊花名目!写不出的,可别怪我这酒令官不客气,罚酒三杯是少不了的!”

探春好奇地凑上前去,目光在那素笺上一扫,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惊呼:“《忆菊》、《访菊》也就罢了,《问菊》、《簪菊》也勉强说得过去,可这《菊缺》、《菊残》……云丫头,你这都是什么刁钻古怪的名堂?”湘云却把胸脯一挺,理直气壮,声音清脆得如同珠落玉盘:“十二个!少一个都不成!不然,岂不显得咱们这大观园的诗社太过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么?”

宝玉早已抓耳挠腮,对着那菊花苦思冥想,额角几乎要急出汗来。好半天,终于憋出两句:“菊花对我笑盈盈,我请菊花品蟹羹。”他念出来时,自己尚带着几分得意。

“噗——”黛玉刚啜入口的一盏热茶,闻听此句,竟毫无大家闺秀风范地全数喷了出来,化作一道小小的水雾。她一边用帕子掩着呛咳,一边抬起那双含情目,眼波流转间尽是促狭的笑意,声音也带上了喘息的微颤:“我的宝二爷啊!您这……您这锦绣文章,便是拿去那茅厕里当揩拭的手纸,只怕人家都要嫌弃它过于俗气,玷污了地方呢!”她喘息稍定,不再看宝玉那瞬间垮下的脸,径自提起紫毫,素手纤纤,笔走龙蛇,一首《咏菊》顷刻而成。当写到“口齿噙香对月吟”一句时,宝玉的眼睛瞬间直了,痴痴地望着那墨迹,又望望黛玉那轻抿的唇,仿佛魂魄都被吸了去,喃喃低语,如同梦呓:“颦儿啊颦儿……你这张小嘴儿……吃蟹时是刮骨钢刀,写诗时……却是沾了蜜糖的花瓣,甜得叫人……心尖儿都颤了……”

薛宝钗端坐一旁,唇边始终噙着一抹温婉得体的微笑,如同玉观音般沉静。然而她笔下的诗句,却隐隐透出金戈之气:“毫端蕴秀临霜写”——笔锋所至,似有寒光。黛玉眼波如电,立刻捕捉到那无形的锋芒,下笔如飞,毫不相让:“孤标傲世偕谁隐”——那清冷的孤高,几乎要破纸而出。两人虽都含笑端坐,目光却于空中无形交缠,噼啪作响,仿佛有看不见的银针在飞溅碰撞。李纨细细品评,最终一锤定音:“潇湘妃子三首,立意新奇,词句清绝,当为魁首!”黛玉闻言,纤眉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挑,侧过脸,对着宝钗绽开一个如雨后新荷般清艳却带着小小挑衅的笑容,声音柔柔的,却字字清晰:“承让了,宝姐姐。您那‘皮里春秋’的功夫,还是留着……慢慢消受眼前这横行霸道的螃蟹吧?”

蒸笼揭开的刹那,浓郁鲜甜的蟹香如同无形的浪涛轰然席卷了藕香榭。当那巨大的笼盖被抬起,氤氲白雾散开,所有人的目光凝固了,瞳孔深处掀起无声的地震——薛姨妈特特送来的“清蒸霸王蟹”,每一只都竟有脸盆大小,红彤彤的硬壳在灯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泽,蟹钳威武,仿佛披甲的将军!凤姐儿早已按捺不住,抄起那套银光闪闪、精巧繁复的蟹八件,如同侠客握住了趁手的神兵,豪气干云地一挥:“都闪开些!且看我这‘卸甲拆骨’二十年的真功夫!蟹腿归我,那最最金贵的蟹黄——自然是孝敬咱们老太太的!”

贾母被这鲜香引得食指大动,也顾不得许多,十指并用,不多时便吃得满手淋漓油光,如同涂了层亮晶晶的釉彩。她老人家吃得兴起,忽觉胸中一股豪情涌动,竟也想要附庸风雅,脱口便道:“这蟹黄……呃……饱满!这蟹肉……呃……鲜甜!”这朴拙到近乎可爱的“诗句”一出,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那笑意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憋得个个面红耳赤,几乎要揉碎了肠子。黛玉翘着兰花指,正细细地剔着蟹肉,闻言忍不住抬起眼,那清凌凌的目光扫过宝玉,又落回贾母身上,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老太太这诗,倒是比二哥哥方才那两句强上许多了。至少……还稳稳地押上了一个‘甜’字韵呢。”

“颦儿!”宝玉立时哀叫起来,那声音里充满了被至亲至爱之人捅刀的委屈,“这世间……还有没有东西能堵住你这比刀子还快的小嘴儿?连这人间至味的螃蟹都不能么?”

宝钗一直含笑看着众人嬉闹,此时却忽然轻轻放下手中的银箸,那动作优雅得像放下了一朵花。她温婉的声音如同春水拂过冰面:“单是埋头啖蟹,终究少了些趣味。姐妹们方才咏菊才情横溢,何不……再以这横行公子为题,即兴较量一番?”她目光流转,最终柔柔地落在黛玉身上。

黛玉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是一副“果然如此”的了然,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宝姐姐这是……又要施展你那‘皮里春秋’的绝技了么?”她话音未落,宝钗已然提笔,雪腕悬空,运笔如飞,字字句句仿佛挟着寒霜:“眼前道路无经纬”——此句一出,满桌那原本张牙舞爪、热气腾腾的螃蟹,竟似也感受到了无形的杀气,瞬间都瑟缩了几分。待她朱唇轻启,念出下一句“皮里春秋空黑黄”时,那冰冷锐利的锋芒再难掩饰。“当啷”一声脆响,竟是王夫人手中捏着的赤铜蟹钳失手跌落在地!这……这哪里是在咏蟹?这字字句句,分明是……在给这煊赫一时的贾府卜算那难以言说的未来命途啊!一股寒意,悄然爬上了在座不少人的脊背。

平儿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为凤姐剥着雪白细嫩的蟹肉。鸳鸯眼尖,几步便绕到她身后,声音带着戏谑:“好哇!平丫头!竟敢背着大伙儿,偷偷在这里给二奶奶开小灶!”

平儿一惊,手一抖,险些将蟹肉掉落。她急中生智,忙将那一小碟蟹肉捧起,赔笑道:“好姐姐冤枉!我这是……这是替二奶奶尝尝,看烫不烫……”话犹未了,只见凤姐儿已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蘸了姜醋的蟹黄送入口中。那蟹黄离了蒸笼尚不久,内里滚烫无比。

“哎哟喂!”凤姐儿被烫得瞬间从锦墩上弹了起来,连连跺脚,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平儿,眼泪都差点迸出来,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十足的委屈和恼火,“杀千刀的死丫头!你这是存了心要谋害主母不成?烫死我了!”她夸张地吸着气,那滑稽的模样惹得满场哄堂大笑,声浪几乎要掀翻藕香榭的屋顶。在这片沸腾的欢笑声浪里,贾母手指上那枚碧绿欲滴的翡翠戒指,不知怎地竟从她油润的指间滑脱,“扑通”一声,不偏不倚,落进了面前盛满深褐色香醋的小碟里。

满座的笑声为之一滞。却见贾母面不改色,只微微倾身,伸出两根保养得宜、此刻却沾满蟹油的手指,从容不迫地将那枚沉在醋底的戒指捞了出来。她也不急着擦拭,反而举到眼前,对着灯光细细端详那被醋液浸透的翡翠,唇边竟浮起一丝看透世情的淡泊笑意,声音平静无波:“无妨,无妨。老物件儿了,在这人间烟火里滚一滚,沾点酸甜咸鲜的活气儿,倒显得……更有滋味了。”

探春手持蟹八件,凝神静气,对着面前一只巨螯,下手精准利落,剔、挑、刮、拨,竟似那经验老道的外科圣手在施行精细的手术。惜春则早已铺开了素纸,纤纤玉指执着画笔,目光在满桌饕餮的众人脸上身上流转,唇角含笑,飞快地勾勒着这《群芳啃蟹百态图》。史湘云最是豪放不羁,左右开弓,一手持蟹钳,一手捏蟹腿,吃得满嘴满脸都是金灿灿、油亮亮的蟹黄,腮帮子鼓鼓囊囊,犹自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作诗……作诗有什么趣!这天地间……唯美食与……与痛快不可辜负!”

她忽然像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凑近身旁的黛玉,也顾不得手上油污,扯了扯黛玉的衣袖,压低声音,带着无限的好奇和一丝狡黠:“好林姐姐,你冰雪聪明,给妹妹解个惑……方才宝姐姐诗里骂的那‘腹内空黑黄’、‘眼前无经纬’……究竟是骂这没心没肺的螃蟹呢?还是……还是影射咱们府里那些个道貌岸然的老爷们?”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探寻秘密的兴奋。

黛玉正用一方素白丝帕,极其斯文地擦拭着指尖沾染的些许油星。闻听湘云此言,她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侧过脸,对着湘云极其缓慢、极其微妙地抿嘴一笑,那笑容如同幽潭深处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圈圈涟漪,神秘莫测。她将一根纤细的食指轻轻压在唇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缥缈:“傻云儿……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若说了……仔细今夜梦里,那些被你拆吃入腹的螃蟹冤魂,排着队来找你索命呢!”她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光,成功地让湘云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盛宴终有尽时。杯盘狼藉,残羹冷炙铺陈于华美的桌布之上。李纨的目光缓缓扫过满地飘零的菊花瓣和被丢弃堆积如小山的蟹壳,心头蓦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不由得轻轻喟叹一声,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唉……残菊满径,蟹壳成山……这热闹繁华,终究是要散的。”

宝钗静静地坐在她身侧,闻言,脸上依旧是那无懈可击的温婉,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敲在人心坎上:“花开花落自有时,月圆月缺本寻常。盛极必衰,原就是这天地间颠扑不破的至理。大嫂子又何必徒然伤怀?”她的话语,如同给方才还滚烫的欢乐,兜头浇下了一瓢带着寒意的清水。

话音尚未落尽,一阵不知从何处卷来的、带着深秋寒意的怪风,猛地扑入水榭,裹挟着无数金黄的、枯败的菊花瓣,劈头盖脸地扑了贾母满头满脸。那枯黄的花瓣沾在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上、华贵的衣襟上,显得突兀而凄凉。老太太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如同精美的瓷器上裂开了一道细纹。她扶着鸳鸯的手臂,缓缓地、带着一种骤然降临的沉重倦意站起身来,声音低沉而疲惫,瞬间抽走了满室最后一丝暖意:“乏了……都散了吧。”

众人方才还沉浸在宴席的余温里,此刻如同被这声“散了吧”的冷水兜头浇醒,忙不迭地起身,搀扶的搀扶,收拾的收拾,方才那鼎沸的人声、蒸腾的蟹香、恣意的欢笑,竟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秋风瞬间吹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种空落落的冷清。

黛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最后。她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独自走到水榭边,倚着雕花的栏杆。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她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朵被遗弃在石阶旁、已然完全枯萎蜷缩的残菊。那枯黄的花瓣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紫鹃默默站在她身后,为她披上一件薄薄的斗篷。

“紫鹃,”黛玉的声音很轻,飘散在风里,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凉薄,“你瞧这花瓣……这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模样……像不像……像不像碎了一地的荣华富贵?再好的光景,终究……是留不住的。”她的目光投向远处深沉的夜色,那里只有几点寥落的灯火。

“林妹妹!颦儿!等等我!”宝玉急切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破了这份冰冷的静谧。黛玉回过头,只见宝玉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一路小跑着追来,气喘吁吁,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在月光下闪着微光。他跑到黛玉面前,献宝似的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是一小碗拌得金黄诱人、香气犹存的蟹黄拌饭。“给……给你的!”他喘着气,脸上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关切和笑意,“知道你胃口小,方才又忙着作诗,定没吃好。我特意给你留的,还温着呢!”

黛玉望着他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又看看那碗在寒夜里氤氲着一点可怜暖气的拌饭,心头的冰霜仿佛被这笨拙而滚烫的心意悄然烫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瞬间点亮了她苍白的面容。这秋夜的寒霜,似乎也被这碗人间烟火气的拌饭,和少年真挚的情意,悄然融化了那么一丝丝。

紫鹃的惊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潇湘馆清晨的宁静:“姑娘!姑娘快来看!案头上……昨儿还精神抖擞的那几盆菊花……竟全都……蔫了!”她的手指着那几盆垂头丧气的花儿,花瓣边缘已卷曲发黑,透出沉沉死气。

黛玉正对着一面菱花镜,执着细长的螺子黛,不紧不慢地描画着那远山般的黛眉。铜镜映出她略显苍白的容颜和沉静如水的眼眸。闻听紫鹃的惊呼,她手上的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只从镜子里淡淡地瞥了一眼那枯萎的菊花,唇边反而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带着点慵懒与自得的弧度,声音如同秋叶拂过阶前:“急什么?昨儿个诗魁赢来的彩头——你们宝二爷巴巴儿送来的那碟子秘制蟹黄酥,不是还好端端地收在描金食盒里么?那才是真真的‘赏心乐事’。”她放下黛笔,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昨日那酥点入口的咸香酥脆。

窗外,无情的秋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地上堆积的、如同破碎金甲的菊花残骸,漫天飞舞,一片萧索。黛玉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洒金素笺。她并未研墨,反而伸出纤纤玉指,轻轻蘸了蘸旁边小碟子里残余的、深褐色、散发着辛辣醋香的液体。那微凉的醋汁沾在她指尖,如同沾上了岁月的酸涩。她提笔,以醋为墨,在那素净的纸笺上缓缓写下两行清瘦而略显孤峭的字迹:

诗魁赢得蟹黄赏,

可抵人间万斛愁。

墨迹未干,那深褐色的字迹在纸上晕开一点微澜。黛玉凝视着这两行字,目光幽深。正待再蘸些醋,窗外回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抬眼望去,只见薛姨妈院中一个青衣小厮,抱着一个硕大的、用湿布盖得严严实实的竹篓,脚步匆匆地自潇湘馆外的小径上跑过。篓子沉重,盖布边缘,赫然探出几只青黑色、兀自挣扎挥舞的蟹钳!

黛玉执笔的手,就那么悬在了半空。蘸了醋的笔尖,一滴深褐色的液体,无声地坠落,在素笺上洇开一个微小的、如同泪痕的圆点。她望着那小厮远去的背影,唇边那点慵懒的笑意渐渐隐去,化作一片了然的沉寂。

新一轮的饕餮与诗战,已在路上。这大观园里的热闹,如同永不停歇的流水席,一桌刚散,一桌又起。然而,这蟹肥菊艳、诗酒风流的狂欢啊,终究成了这群锦绣丛中儿女,生命中最后一段肆意张扬的华彩乐章。当黛玉以醋为墨写下那“可抵人间万斛愁”的句子时,她灵台清明如镜,早已洞悉了那华丽的帷幕之后,缓缓逼近的、无法抗拒的终局。在往后那漫长而冰冷的岁月里,即便是这一点带着醋意辛辣的鲜活滋味,即便是这拌着蟹黄的人间烟火气,都将成为遥不可及、奢侈得令人心痛的回忆碎片。大观园里所有的喧嚣,所有的锦绣,所有的诗与笑,所有的蟹香与菊影,终究不过是漂浮在命运漏船之上的一场盛宴。那华美的画舫,早已在无人察觉的深渊之上,悄然渗入了冰冷刺骨的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