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红楼美梦 > 第39章 村姥姥智闯大观园 宝二爷痴寻抽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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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国府那巍峨的门楣,在日光下折射出令人心魄摇曳的光晕。刘姥姥伫立在门前,肩头压着沉甸甸的倭瓜,怀中紧抱两把翠绿鲜嫩的黄瓜,仿佛背负着整个尘世里最朴素、最诚恳的心意。门房周瑞家的远远望见,忍不住掩嘴而笑:“哎哟我的姥姥!您老这阵仗,倒把我们这公侯府邸,错认成那喧闹的菜市口了么?”

刘姥姥挺直了腰背,声音洪亮得如同山涧奔流:“府里的老太太、太太们,山珍海味想是腻了口肠,换换我们庄户人家泥土里长出来的鲜活劲儿,管保开胃解腻!”这“蔬果外交”的重担,沉沉压在她心上,维系着来年青黄不接时一家老小糊口的指望。

刚迈过二门,便撞见贾母领着一众金枝玉叶在园中赏花。珠翠罗绮的华光骤然刺入眼帘,刘姥姥只觉得一阵眩晕,怀中的黄瓜险些失手滑落,如同捧不住的金玉。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撞击青砖的声音清脆无比:“给老寿星磕头了!托您老的洪福,田里的庄稼得了天恩,倭瓜赛磨盘,黄瓜如擀面杖!这是头茬顶顶新鲜的,您老尝尝这泥土里长出的心意!”

贾母被她这实诚的举动逗得心花怒放,皱纹里都漾开慈祥:“快些起来!难为你还这样念着我这老婆子。今日正闷得发慌,骨头缝里都长出荒草来,你来得正好,说些你们乡下的新鲜事儿,也给我们解解闷儿,驱驱这深宅大院的寂寥!”

刘姥姥心头一喜,正中下怀。她顺势盘腿坐于冰凉的石阶上,蒲扇般的大手用力一拍膝盖,清了清嗓子,刹那间仿佛成了那街市上最能勾人心魄的说书人:“哎呦喂!老寿星您可是不知道,我们村东头,前儿个出了桩惊天动地的奇事!大雪片子,跟老天爷撕破了装棉絮的袋子似的,没日没夜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天地间只剩一片茫茫的白,白得叫人心慌,白得仿佛要把所有活气都吞没了去……”

她故意顿住,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扫过一张张被吊足了胃口、屏息凝神的脸庞。宝玉早已按捺不住,挤到了最前面,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姥姥,仿佛要从她嘴里挖出一个失落的仙境。

“就在这雪封门、鸟兽绝迹的时候!”刘姥姥陡然拔高了嗓门,声音在寂静的花园里激起回响,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探春精致的绣花鞋尖上,“村东头老张家那十七岁的闺女,穿着红得如血、艳得像火的袄子,裹着绿如翡翠的棉裤,梳着一条油光水滑、乌沉沉的大辫子,竟提溜着个破旧的筐子,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那没膝深、冰冷刺骨的积雪,一头就扎进了村后头那片幽深的老林子!”

一阵细微的抽气声在人群中响起。惜春怯怯地拉住了黛玉的衣袖,声音细若蚊蚋:“林姐姐,雪那样深,那样冷,她……她不怕冻坏了脚趾,再也走不出那片林子么?”那担忧的话语,仿佛也带着雪粒般的寒意。

刘姥姥又是一拍大腿,声如裂帛:“问得好哇!那姑娘,可不是去寻短见的!她是去‘抽柴’!您猜怎么着?”她身子前倾,目光灼灼,“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林子最幽深的地方,脚下‘噗嗤’一声,整个人猛地陷下去大半截!低头一看,我的老天爷呀!雪底下,竟整整齐齐埋着一堆上好的干劈柴!金黄金黄的松木柈子,一根根,在雪光映衬下,竟比那世上最纯的金条还要耀眼夺目!”

宝玉的双眼骤然瞪得滚圆,如同黑夜中陡然点亮的明灯,连呼吸都停滞了:“雪……雪底下……埋着柴火?”他失魂落魄般喃喃,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胸前那块温润的通灵宝玉,仿佛它能指引迷津,“这……这莫非是九天之上的神祇,被凡尘的真情打动,显了圣灵?”

“可不就是神仙显灵!”刘姥姥唾沫横飞,神情激昂,仿佛那神迹就在眼前,“那姑娘喜得心都要跳出腔子!赶紧抽出两根柴火,紧紧抱在怀里!您猜怎么着?那柴火,竟是温热的!暖意透过冰冷的棉袄直透心窝!”她猛地一挥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就在她刚抱稳柴火的刹那,雪地底下‘噗’地一声轻响,就在那柴火堆旁边,平地竟冒出一座玲珑剔透的小庙来!红墙朱瓦,小小的庙门上方,端端正正挂着一块小匾,上面刻着三个斗大的金字——‘柴火祠’!那姑娘慌忙跪倒磕头,额头深深埋进冰冷的雪里。只听半空中飘来一个声音,缥缈又慈祥:‘念你一片孝心,上达天听,特赐神柴,速速归家,救你垂危的老娘!’”

宝玉听得如遭雷击,整个人痴痴呆呆,仿佛魂魄已被那雪中幻境摄了去。他双手死死攥住胸前的通灵宝玉,指节都泛了白,口中颠来倒去,只是梦呓般地重复:“雪中柴火祠……红衣姑娘……她定非凡人!定非凡人!”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冲着贾母的方向,声音因极度的渴望而嘶哑:“老祖宗!您听见了吗?那姑娘的孝心,连苍天都为之动容!那柴火祠,必是仙家遗落凡尘的洞府!我要去寻访!我一定要去!若能得见仙踪,沾染一丝仙气,也不枉我在这红尘俗世走这一遭啊!”

满屋子的人被他的痴态逗得前仰后合,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琉璃瓦。王夫人用丝帕掩着嘴,笑得眼泪都要出来:“我的儿啊!姥姥不过说个乡野趣事给咱们解解闷儿,你倒当了真,入了魔障了!”薛姨妈也笑得钗环乱颤:“宝哥儿这痴病儿,怕是又犯得厉害了!快坐下,喝口热茶,醒醒你那不着边际的神儿!”

唯有宝玉,对周遭的笑闹充耳不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得在原地打转。他俊秀的脸庞因急切而涨红:“怎么是笑话!怎么是编的!”他用力挥舞着手臂,仿佛要驱散那些不信的言语,“雪地、红袄、金匾……桩桩件件,姥姥说得字字清晰,历历在目,岂是凭空能杜撰出来的?茗烟!茗烟!你这死小子滚到哪里去了?”他扯着嗓子,不顾体统地朝外嘶喊,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迫切。

小厮茗烟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额上已急出了一层汗:“二爷,您有什么吩咐?小的在呢!”

宝玉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猛地扑上前,一把死死攥住茗烟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将那小厮瘦弱的身子骨捏碎:“快!备马!现在!立刻!随我出城,去京西!”他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声音斩钉截铁,“姥姥说的那片林子,必定就在城外不远!今日,哪怕踏遍京西每一寸土地,掀开每一片积雪,我也定要寻到那‘柴火祠’,访一访那位孝义感天、冰雪为魄的红衣仙姑!若寻不到,我便……我便不回来了!”

众人更是笑得东倒西歪,花枝乱颤。凤姐儿扶着平儿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迸了出来:“哎呦……哎呦喂……我的好宝玉,你可真真儿是要了姐姐这条命了……姥姥顺嘴一句‘村东头’,你倒要搜遍‘京西’?那红衣仙姑若真在庙里清修,冷不丁见你这般阵仗闯来,怕不得吓得魂飞魄散,又一头钻进雪堆里,再不敢露头了?”

刘姥姥也彻底傻了眼,心里咚咚擂鼓,悔得肠子都青了:乖乖隆地咚!这金尊玉贵的宝二爷,怎么比我们村里最憨最傻的二愣子还要实心眼儿?我不过信口开河,胡诌个地名儿解闷,他倒真要来个千里寻仙?她慌得手足无措,急急忙忙往回找补,声音都带着颤抖:“二爷!我的好二爷!您快消停消停!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沧海桑田啊!如今哪还有什么老林子?早开垦成一片片的庄稼地了!那庙……那庙……”她急中生智,一拍大腿,“估摸着早些年就被天雷给劈了!连块瓦片都寻不着啦!找不着!真真找不着啦!”

可此刻的宝玉,心神早已被那雪中红影、林中金匾紧紧攫住,哪里听得进半句劝解?他像一头认准了方向、倔强无比的幼兽,执拗地非扯着连声告饶的茗烟往外冲,口中只反复念着“今日不见仙祠,绝不回府”,那股痴狂的劲头,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最终还是贾母沉下了脸,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半是哄劝半是震慑地发话:“宝玉!你再这般胡闹,失了体统,惹人笑话事小!明日一早,我便派人将你林妹妹送回扬州去!你掂量着办!”

这话如同九天降下的一道定身符咒,瞬间将狂躁的宝玉死死钉在了原地。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挣扎都凝固了,唯有那双盛满星子与火焰的眸子,依旧失神地望向虚无的远方,仿佛穿透了朱门高墙,直抵那幻梦中的京西雪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反复复,仍是那几个浸透了执念的字眼:“雪中仙祠……红衣仙姑……”

贾母看着孙儿这副失魂落魄、神魂颠倒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心疼,仿佛看着一件最珍爱的琉璃盏即将因过度的热情而迸裂。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露出慈祥的笑容,对着惊魂甫定、手足无措的刘姥姥温言道:“好了好了,一场虚惊。姥姥难得到我们府里来一趟,老婆子今日做东,请姥姥好好逛逛我们府里这园子去!也叫姥姥品鉴品鉴,看看我们这‘大观园’里的景致,比起姥姥故事里那虚无缥缈的雪地柴火祠,又是如何一番光景!”

夕阳熔金,给雕梁画栋的荣国府披上一层暖融的薄纱,那光芒似乎也悄然渗入人心深处某些无法言明的角落。刘姥姥随着众人,懵懵懂懂地朝那传说中的大观园走去,心头兀自怦怦直跳,方才宝玉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依旧灼热地烙在她记忆里——那火焰,似乎比园中任何一处金碧辉煌的楼台,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惊心动魄的真实。

而宝玉,依旧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目光穿透了眼前嬉笑的人群、繁华的庭院,固执地投向那遥远而虚妄的京西方向。雪地、红袄、金匾……那幻象如同生了根,在他心田最炽热的土壤里疯狂滋长。园中隐约飘来的笑语,恍若隔世之音,他耳中只余下一种声音,是雪粒在寒风中簌簌坠落,是柴火在寂静中噼啪燃烧,是命运幽微的回响,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轻轻叩击着他那颗注定为痴念而跳动的心房。这园子再大,也装不下一个少年执拗追寻的幻影;这人世再喧嚷,也盖不住他灵魂深处那一声孤独而热切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