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红楼美梦 > 第41章 刘姥姥的浮生半日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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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栊翠庵,被一片鹅黄新绿温柔包裹。竹影筛金,花香暗度,妙玉纤纤素手捧出那成窑五彩小盖钟时,神情庄重得如同捧着初生的婴孩。茶盏在她莹白指尖流转,映着透过湘帘的细碎阳光,恍若捧着一掬会流动的霞光。

贾母接过茶盏,兰花指轻翘,浅浅啜饮,眼角漾开细密的笑纹。刘姥姥盯着自己手中那只绿玉斗,心里直打鼓:这物事形状古怪,倒像是她家腌咸菜的瓦罐被削去了半边,偏生透着森森凉意。

“姥姥尝尝,这是老君眉。”妙玉的声音泠泠如玉磬,似山涧清泉叩击冰面,每个字都带着栊翠庵特有的冷香。

刘姥姥仰头便是一大口——“噗!”茶汤喷出万千珠玉,她拍着膝盖嚷道:“天老爷!这哪里是茶,分明是俺们村头老柳树的叶子煮的刷锅水!”

妙玉的脸色霎时白得如同她身着的素衣,纤指紧紧攥住念珠。宝玉急忙将自己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递去,眼底盛满温柔的笑意:“姥姥试试这个,甜些呢。”那碗沿流转的月光白,恰似少年人澄澈的心肠。

刘姥姥接过来,咕咚又是一大口,咂咂嘴道:“这个好!跟张寡妇熬的冰糖梨水一个样儿!”她“咣当”一声放下茶碗,袖口随意抹过嘴角。妙玉盯着那盖碗边沿的水痕,手指微微颤抖,仿佛那上面沾的不是茶渍,而是穿肠的毒药。

午宴设在缀锦阁下,凤姐与鸳鸯交换一个眼神,鸳鸯便端着盈盈笑脸走近刘姥姥。满园春花不及她唇畔那抹笑浓艳,却偏偏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姥姥您瞧,”鸳鸯将一双四楞象牙镶金筷子塞进她手中,“这是西洋进贡的物事,使这个才不辜负今日的盛宴呢。”金镶玉嵌的筷子沉甸甸压在她粗糙的掌纹里,像是命运突然掷来的一个玩笑。

刘姥姥握着这沉甸甸的物事,好似攥着两根擀面杖。她颤巍巍夹起一块茄鲞,那金贵的茄子丁在筷尖上跳了三回圆舞,方才落进青瓷碗中。凤姐笑吟吟地补上一句,丹唇未启笑先闻:“姥姥不知道,这茄子得拿鸡汤煨过,鸡油拌过,各色菌子配着,最后封在瓷坛子里腌上九九八十一天——”

“什么?”刘姥姥眼睛瞪得如铜铃,“这得糟践多少只鸡?够俺们全村吃上三年的流水席了!”她索性丢了那“金擀面杖”,抄起汤勺直奔那碗鸽子蛋。银勺碰着细瓷,叮当作响,像是敲碎了什么精致却脆弱的幻梦。

“这蛋小巧,怕是要一两银子一个罢?”贾母笑问,眉间一点慈悲融在春光里。

刘姥姥正舀起第五个蛋往嘴里送,闻言差点噎住:“老天爷!金子做的蛋也没这般贵重!”她忽然想起什么,猛拍大腿:“早知如此,俺该把家里那芦花母鸡抱来,一天下一个,保准把姑娘们喂得白白胖胖!”

席间爆发出阵阵笑声,如春雷滚过云端,震得海棠花瓣簌簌落下。刘姥姥在笑声的浪潮里飘飘然起来,黄酒一杯接一杯下肚。那些描金珐琅酒杯在她眼中渐渐模糊,扭曲成田埂边盛甜杆汁的破陶碗。她听见自己舌头开始打结:“俺...俺得找个地方...方便方便...”

当刘姥姥跌跌撞撞推开那扇雕花门时,一股甜香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让她彻底怔住了——满墙锦绣帐幔低垂,烛光在水晶帘子上碎成万千星辰,一架嵌螺钿的玻璃大屏风上绘着衣带飘飘的仙子。地上铺的波斯毯软得能陷进脚踝,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暖香,恍若踏入太虚幻境。

“菩萨保佑...”她喃喃自语,“王母娘娘的寝宫也不过如此了罢?”

床榻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纱帐,刘姥姥伸手一摸,滑溜溜凉沁沁。酒意混着暖香蒸腾而上,她一头栽进那堆锦被绣褥中,鼾声随即惊天动地响起。梦里她抱着家中那只下蛋最勤的老母鸡,躺在刚收割的麦垛上,阳光晒得浑身毛孔都舒展开来,金黄的麦浪一直涌到天边...

“姥姥——!”袭人掀帘进来时,惊得魂飞魄散。只见刘姥姥四仰八叉躺在宝玉的床中央,一只脚还翘在百蝶穿花大红锦被上。腮帮子鼓鼓囊囊,嘴角蜿蜒下一道亮晶晶的水痕,在苏绣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鼾声如雷,震得帐顶的银熏球都在微微颤动,惊起一帘幽梦。

袭人倒抽一口冷气,扭头往外疾奔:“了不得了!姥姥睡在二爷床上了!”

消息如星火燎原,整个大观园顿时沸腾起来。黛玉扶着门框笑弯了腰,眼泪沾湿了绢子;探春的团扇掉落在地却浑然不觉;凤姐拍着大腿直呼“佛祖”;连素日最端庄的王夫人都用帕子掩着嘴,肩膀轻轻耸动。宝玉赶回来时,正听见刘姥姥在梦中咂嘴:“...这云彩做的煎饼...真暄乎...”

众人七手八脚将刘姥姥摇醒,她还迷迷瞪瞪揉着眼睛:“咋的?鸡叫头遍了?”抬眼看见满屋子花团锦簇的姑娘媳妇,一个激灵坐起来:“哎哟娘咧!这是闯进七仙女的瑶池了?”

宝玉拨开人群挤到床边,不看被褥上的污渍,反倒关切地问:“姥姥没摔着罢?这屋里摆设多,磕着碰着可了不得。”他转头吩咐麝月,声音温润如玉:“去小厨房要碗浓浓的酸笋鸡皮汤,最是解酒的。”

刘姥姥抱着醒酒汤暖手,望着宝玉欲言又止。宝玉会意,凑近悄声道:“姥姥放心,那杯子我替您收着了,妙玉姑娘断不会知晓。”他从多宝阁底层取出个青布包,里面正是那只成窑五彩盖钟,釉色在光影里流转着前世今生的秘密。

“好哥儿!”刘姥姥眼眶一热,泪珠儿在纵横的皱纹里奔流,“等开春了,俺给你背一筐最甜的香瓜来!保准比蜜还甜!”

回程的马车上,刘姥姥紧紧搂着青布包袱。王夫人额外赠了两匹杭绸,凤姐塞了一包碎银子,连贾母都笑着吩咐:“下雪前送些新鲜瓜菜来,你这老亲家比那些虚礼实在得多。”这些话像温暖的棉絮,塞满了她空落落的心房。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大观园的朱红大门在身后渐行渐远。刘姥姥掀开车帘回望,暮色里亭台楼阁浮动着金粉似的光晕。她摸摸包袱里硬邦邦的茶杯,忽然想起贾母送客时那句笑语:“礼出大家。”

“可不么,”她小声嘀咕,“茄子做出龙肝凤髓的味儿,茅坑镶着金边儿,连个茶碗都够庄户人家吃上三年。”她摩挲着包袱皮上凸起的瓷釉纹路,又嘿嘿笑起来:“值了!这趟回去,够俺在炕头上讲到下辈子了!”

马车驶过田埂时,几只芦花鸡扑棱着翅膀掠过车辕。刘姥姥哼起荒腔走板的小调,包袱里的成窑杯随着颠簸轻轻磕碰,发出清越的微响。霞光染了半边天,如同打翻了贾府宴席上那碟胭脂鹅脯的酱汁,泼洒出富贵温柔的余韵。

富贵温柔乡里的一场醉,终要醒在泥土的腥气里。只是那锦被的触感,多年后仍在老妪指间残留。当她在冬夜灶膛边烤火,对孙儿们讲述“天宫”历险时,总不忘添上一句:“宝玉哥儿那碗醒酒汤,可比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还要熨帖肠胃哩!”

金杯玉盏、云锦貂裘,终究不如少年人递来的一碗热汤,在寒夜里暖透肺腑。那温度,穿越了富贵与贫贱的鸿沟,在岁月长河中永不冷却。就像大观园里那场突如其来的相遇,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间,架起了一座用善意铺就的彩虹桥。

暮色四合,远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刘姥姥将怀中的包袱又搂紧了些,那里面不仅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更是一段跨越阶级的温情记忆。这份记忆,将在无数个寒冬的夜晚,化作灶火边最动人的故事,一代代传讲下去。而故事里那个温柔的少年,永远眉眼含笑,站在春光烂漫处,手捧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

月光如水,洒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上,却是一样的温柔。刘姥姥在渐深的暮色里哼起小调,那不成调的曲子裹着人间烟火气,飘向红楼深处。怡红院里的宝玉此刻正站在花树下,望着天边初升的月牙,忽然觉得心头暖融融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跨越千山万水,轻轻叩响了他的心扉。

“二爷笑什么?”袭人捧着披风走来。

“笑这世间,真情最是难得。”宝玉轻声道,目光仍停留在天边那弯月牙上,仿佛在那清辉里,看见了另一个世界的光景。那里有麦浪滚滚,有鸡鸣犬吠,还有一个老人抱着青布包袱,在暮色里唱着一支荒腔走板却温暖无比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