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又吹过了荣国府那雕梁画栋的屋檐,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也卷起了人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万千。
贾母的房里,气压低得骇人。方才那一场惊涛骇浪,虽已暂歇,余波却仍在每一个人心头荡漾,久久不肯散去。老太太斜倚在软榻上,胸口仍因盛怒而微微起伏着,那双看透世情的眼,此刻盛满了被冒犯的痛心与难以言喻的失望。她不是气别人,气的是自己那胡子花白了的儿子——贾赦,竟将算计打到了她身边最后一点知心着意的人儿身上!那鸳鸯,哪里只是个丫头?那是她暮年光阴里,一盏温暖的灯,一颗熨帖的心啊!
“他……他怎么就敢?怎么就能如此狠心,如此下作!”老太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伤心过度后的疲乏,也是权威被挑战后的余怒,“莫非……莫非就盼着我这老废物早些咽了气,好让他们称心如意,把这府里搬个底朝天么?”这话,字字是血,句句是泪,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在悄然进门的贾琏心上。
贾琏刚踏进门槛,一只脚还在门外,迎头便撞上了这雷霆万钧的训斥。他只觉得膝盖一软,“噗通”一声,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那声响,清脆得令人心慌。
“老祖宗!”他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惶与无尽的委屈,一双俊目里漾着水光,“孙儿……孙儿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老祖宗这般生气?若是孙儿的错,千刀万剐,孙儿也绝无怨言!只求老祖宗保重身子,千万别为了孙儿气坏了千金贵体!”他的话语急切而真诚,带着哭音,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贾母手中的拐杖重重杵地,哆哆作响,如同敲在贾琏的心尖上:“你还问我?你那个好父亲,做下那等没脸没皮的事,你就眼睁睁瞧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你们……你们父子连心,其利断金,合起伙来欺瞒我一个孤老婆子!是不是?是不是!”愤怒的泪水,终于从老太太眼中滚落,那是一位母亲最深的悲凉。
贾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以复加。他欲辩无言,欲哭无泪。父亲的行为,他岂有不知?可他身为人子,又能如何?阻拦?劝诫?那无异于螳臂当车,还会落个不孝的恶名!他只能叩首,再叩首,额头触碰着冰冷的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老祖宗明鉴!孙儿……孙儿万万不敢!父亲之命,孙儿如何违拗?孙儿心中有苦,如同黄莲含在口中,吐不出,咽不下啊!老祖宗——!”他悲切地呼唤着,仿佛要将满腹的辛酸都喊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仿佛上天也不忍见这祖孙相煎的惨剧,救星从天而降。邢夫人和王熙凤,一前一后,急匆匆地赶了来。
邢夫人率先扑到贾母跟前,柔声劝慰,声音温婉得能滴出水来:“老太太,您千万息怒!琏儿他年纪轻,见识短,性子又懦弱,他父亲的事,他如何插得上嘴?如何管得了?您要怪,就怪他老子糊涂,万万别气坏了您的身子骨,那才是阖府上下的倚靠呢!”她的话语,像春风,试图吹散贾母心头的阴霾。
王熙凤更是了得。她一阵风似的旋到贾母身边,纤纤玉手立刻替贾母揉胸捶背,声音又脆又甜,带着浓浓的哭腔,却比蜜糖还要贴心:“我的老祖宗!我的心肝宝贝肉!您看看您,这一生气,脸色都白了,眼角又添了皱纹,可心疼死凤丫头了!快,快喝口热茶顺顺气,这是才进上的枫露茶,最是清热降火!您要是心里有火,有气,只管拿琏二出气,回头我替您拿家法狠狠打他,打到他皮开肉绽,给您消气!只求您老人家,看在咱们这一大家子人仰望着您的份上,万万保重!您就是咱们头上的青天,您要是塌了,咱们可怎么活呀!”她一边说,一边真真假假地拭着眼泪,话语连珠炮似的,又真挚又泼辣,瞬间将贾母的怒火浇熄了大半。
贾琏跪在下面,看着凤姐儿这般作为,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百感交集,难以言喻。一场风波,总算在王熙凤的巧舌如簧、八面玲珑中,渐渐化险为夷。只是贾琏那跪得生疼的膝盖,和心头那抹不去的委屈,却要慢慢消化了。
人生际遇,如此无常。方才还是贾琏在祖母房中跪地含冤,另一处,却有人正在自寻烦恼,一步步踏入那万劫不复的桃花劫中去。
赖大家的庭院里,正是酒酣耳热,笑语喧哗之时。薛蟠,咱们的薛大公子,已是喝得七八分醉意。他眼光迷离,看人看物,都蒙上了一层桃色的纱。就在这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之间,他的眼前,骤然一亮!
只见一人,分花拂柳而来,身姿挺拔如孤松独立,气质冷冽似寒玉生烟。眉眼如画,却带着三分疏离,七分傲岸,仿佛不是这尘世俗人,而是从那冰雪世界里走出来的玉人儿。他一袭素衣,清清淡淡,却比那满堂锦绣更要耀眼夺目!这不是别人,正是那素有“冷郎君”之称的柳湘莲!
薛蟠的一颗心,刹那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万马奔腾之势,疯狂地擂动起来!他醉了,醉得厉害,醉得迷失了心智,醉得将那危险的冰山,看成了可以采撷的雪莲。
他一把拉住身旁同样醉意醺然的朋友,舌头打着结:“好……好兄弟!你……你快瞧!那是哪一处仙宫宝殿降落下来的神仙人物?我……我薛蟠活了小半辈子,竟从未见过这般……这般惊艳绝伦的人儿!他……他比那所有的相公、戏子,强过千倍万倍!我……我定要与他结识!定要!”他的眼中,燃烧着赤裸裸的、贪婪的火焰。
那朋友醉眼惺忪,含糊道:“薛……薛大哥!你……你醉昏了头了!那……那是柳湘莲柳二爷!是……是正经的世家公子,票戏……票着玩的!不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可惜,这番提醒,如同清风过耳,丝毫未能吹醒薛蟠的痴梦。他反而“嘿嘿”一笑,自以为明白了其中的“玄机”,跌跌撞撞,便朝着那抹清冷的身影扑去。
“柳……柳二爷!”他凑到近前,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久……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幸甚至哉!”他文绉绉地拽着词,一只肥厚的手掌,便要往柳湘莲那清瘦的肩头搭去。
柳湘莲是何等样人?岂容此等污秽触碰?他微微一撤身,避开那禄山之爪,眼神冷冽如刀,声音寒似冰雪:“薛大爷,请自重。”
“自……自重什么?”薛蟠嬉皮笑脸,愈发得了意,以为对方是欲拒还迎,“二爷这般人品,待在这小小席面上,岂不委屈?跟……跟我去!我有的是银子!咱们去那快活的地方,听最好的戏,喝最醇的酒,找……找最快的乐子!保证……保证让二爷你,乐不思蜀!”话语中的猥亵意味,已是昭然若揭。
柳湘莲心中怒海翻腾,恨不得立刻将这蠢物碾为齑粉!但他强忍下滔天的恶心,脑中灵光一闪,生出一计。他嘴角勉强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压低声音,竟似带上了一点点难以捉摸的暧昧:“哦?薛大爷……果真如此盛情?”
“盛情!绝对是盛情!”薛蟠喜出望外,只觉得百花齐放,春天瞬间降临!
柳湘莲眸光一闪,声音更低,更诱人:“此处人多,说话不便。城北十里,有一处苇子坑,极其幽静。大爷若真有此心,明日未时,你我那里……单独相见,如何?”那“单独相见”四字,从他冰冷的唇中吐出,竟带上了一种致命的、危险的魔力。
“好!好!好!”薛蟠的头点得如同捣蒜,狂喜冲昏了他最后一丝理智,“未时!苇子坑!不见不散!二爷!你……你可千万要来!我……我等你!”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那翻云覆雨、极尽缠绵的景象,兴奋得浑身发抖。
柳湘莲看着他这副丑态,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微微颔首,转身离去,留下一个绝情又勾魂的背影,让薛蟠痴痴凝望,魂灵儿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次日,薛蟠早早便精心打扮,骑着他那匹高头大马,心花怒放,一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朝着那城北苇子坑而去。他心中编织着无数绮丽梦境,每一个梦里,都有那冷峻人儿的万种风情。
到了地点,但见秋风萧瑟,芦苇苍苍,一片荒凉景象。薛蟠却觉得此地无比浪漫,正是成就好事的最佳所在。他翘首以盼,望眼欲穿,终于,看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柳湘莲来了。依旧是一身素衣,却更显利落,步伐沉稳,眼神比昨日更加冰冷,更加……锐利!
“二爷!你可来了!想煞我也!”薛蟠欢呼一声,张开双臂,如同饿虎扑食般冲上前,便要将他搂入怀中。
柳湘莲身形一动,轻易避开,脸上那最后一层伪装,彻底剥落!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直直刺向薛蟠:“薛蟠!你这瞎了眼的下流种子!你将我柳湘莲当作何等样人?竟敢用你那肮脏的心思来玷污我?!”
薛蟠的笑容,瞬间冻结在脸上,如同一个拙劣的面具:“二……二爷?你……你这是何意?昨日……昨日不是说好的……”
“谁与你说好!”柳湘莲厉声断喝,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薛蟠耳边,“我今日约你至此,就是要替你那双污浊的眼睛,好好洗一洗!替你那张臭嘴,好好刷一刷!”
话音未落,柳湘莲已然出手!快如闪电,猛如惊雷!他一把揪住薛蟠的衣领,那力道之大,几乎将薛蟠提离地面!紧接着,碗口大的拳头,挟带着无比的愤怒与鄙夷,狠狠地砸了下来!
“哎哟!”薛蟠惨叫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鼻梁酸痛难当,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他被打懵了,彻底懵了!“你……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头不知死活的蠢猪!”柳湘莲怒骂着,拳头如同雨点般落下,每一拳都结结实实地砸在薛蟠的肥肉上,痛得他哭爹喊娘,满地翻滚。
“柳二爷!柳祖宗!饶命啊!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哎哟!疼死我了!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薛蟠抱头鼠窜,毫无招架之力,只剩下哀嚎求饶的份。
柳湘莲打得性起,飞起一脚,将薛蟠踹翻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嘴啃泥:“饶你?你满心龌龊之时,可曾想过饶过我?起来!给我跪下!”
薛蟠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跪好,对着柳湘莲“咚咚咚”地磕头,额上沾满了污泥与鲜血:“柳爷爷!祖宗!我薛蟠有眼无珠!我猪狗不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条贱命吧!”
柳湘莲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那浑浊不堪的水洼上,嘴角泛起一丝残酷的冷笑:“饶你?可以。去,把那洼里的水,给我喝干了!”
“啊?!”薛蟠看着那漂浮着烂叶枯枝、浑浊发绿的污水,脸都吓绿了,“爷……爷爷!这……这水喝不得啊!喝了会死的!”
“嗯?!”柳湘莲眉梢一挑,拳头再次捏紧,“不喝?那就接着打!打到你想喝为止!”
薛蟠看着那比砂锅还大的拳头,再看看那潭污水,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把心一横,眼一闭,趴下身去,如同牲口饮水般,“咕咚咕咚”地猛灌起来!那又腥又臭又涩的滋味,瞬间充斥了他的口腔,冲入他的喉咙,恶心得他五脏六腑都绞扭起来,几乎要当场呕吐。
柳湘莲冷眼看着他那副狼狈不堪、痛苦万状的丑态,心中的恶气,总算出了大半。他嫌恶地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哼!今日暂且给你个教训!若再敢有下次,我定要你的狗命!滚!”说罢,决绝转身,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薛蟠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浑身无处不痛,脸上五彩斑斓,嘴里那可怕的滋味萦绕不去。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到如此绝望,如此悔恨,如此……痛苦!他挣扎着爬起来,牵着马,一步一瘸,一步一痛,如同丧家之犬,朝着家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踏碎了他荒唐的幻梦;每一步,都写满了他自取其辱的悲哀。
回到家中,薛姨妈和宝钗见他这般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心胆俱裂!
“我的儿!我的心肝!你这是怎么了?是谁?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天哪!这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快去报官!快去!”薛姨妈扑上来,抚摸着儿子肿胀的脸颊,泪水涟涟,心痛如绞。
薛蟠岂敢说出实情?这般的奇耻大辱,若是传扬出去,他薛蟠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他只能咬着牙,忍着痛,编造谎言:“没……没事!娘,您别担心!是……是骑马不小心,摔……摔到沟里去了!那马……那马突然发了性,把我掀了下来!哎哟……疼……快请大夫……”
薛姨妈半信半疑,那身上的伤,分明是拳脚所致,那嘴里的恶臭,又从何而来?但见儿子如此惨状,又不忍心再逼问,只得一边抹泪,一边忙不迭地吩咐下人去请太医,准备热水伤药。
薛蟠躺在床上,浑身疼痛,心中更是屈辱、愤怒、后怕交织在一起,如同毒虫啃噬着他的心。他恨柳湘莲,恨之入骨!可一想到那人冰冷的眼神和狠辣的拳头,那报仇的念头,便瞬间被恐惧压了下去。他只能将这苦果,混着那苇子坑的污水,一起咽进肚里。
而柳湘莲,在痛惩了薛蟠之后,深知薛家必不肯善罢甘休。他虽是痛快了,却惹下了麻烦。京城之地,已是不可久留。
他亦是性情洒脱之人,说走便走。临行前,特去寻好友宝玉告别。
宝玉见他来辞行,如同晴天听到霹雳,一把拉住他的手,眼中已盈满了水光:“柳二哥!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走?可是家中有什么变故?还是……还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你告诉我,我虽不才,也能替你分忧一二!”
柳湘莲见他情真意切,心中亦是感动,便也不瞒他,将痛打薛蟠之事,简略说了一遍:“……如此这般,我料那薛家必不肯干休,出去避避风头,大家都好。”
宝玉听了,先是愕然,随即竟抚掌称快:“打得好!打得妙!那薛大傻子,平日里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合该有个人好好教训他一番!只是……苦了二哥你,要为此远走他乡,漂泊江湖……”说着,那泪珠便滚落下来,仿佛要走的是他自己一般。
“宝兄弟不必如此。”柳湘莲心中暖融,反劝慰他,“江湖子弟,本就漂泊惯了。你且在府中,自己……多多保重。”他顿了顿,看着宝玉那多愁善感、为离别而伤怀的模样,终是忍不住添了一句,“……少惹些眼泪债吧。”
说罢,他拱手作别,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是那般孤傲冷绝,却融入了一片苍茫的暮色之中,渐行渐远。
宝玉立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肯离去。秋风拂起他的衣袂,吹干了他脸上的泪痕,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惆怅与感伤。
“走了……他又走了……这样一个磊落男儿,偏偏不容于这浊世……苍天啊,你为何总是如此残忍?总是让美好的事物,零落飘散……”他喃喃自语,忧思难解,又陷入了那无边无际的感伤之中去了。
偌大的贾府,依旧车水马龙,依旧繁华着锦。琏二爷的膝盖或许还隐痛,但已无人再提;薛大公子的猪头脸终会消肿,但那口污水的滋味,只怕终身难忘;而冷二郎柳湘莲,已踏上了漫漫江湖路,前路茫茫,吉凶未卜。
这人间闹剧,悲喜交集,爱恨纠缠,方才落幕,却又仿佛永无休止。正是:
痴心浪子错付情,招来拳脚相加报。
冷面郎君意难平,远走天涯避纷扰。
一腔愁绪凭谁诉,秋风瑟瑟苇萧萧。
人间多少荒唐事,皆因情痴妄念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