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红楼美梦 > 第48章 香菱诗海情迷路 赦老扇祸血泪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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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蟠对着那面菱花镜,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沉进了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镜中的人儿啊,哪还有往日里京城阔少的半分风采?分明是个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可怜人儿!那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像是谁在他脸上肆意泼洒的油彩,竟是这般触目惊心!

“天哪!天哪!”他捶胸顿足,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薛蟠何曾这般狼狈过?这京城里,怕是连三岁孩童都要指着我的脸笑话了!我不能,我不能就这样认输啊!”

薛姨妈闻声赶来,见他这般模样,心都要碎了:“我的儿!我的心肝!你何苦这般折磨自己?那外面的世界风波险恶,娘怎么放心让你去闯啊!”她捧着儿子的脸,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每一滴都像是滚烫的烛泪,灼痛了薛蟠的心。

“娘!”薛蟠抓住母亲的手,眼神炽热得像要喷出火来,“您不懂!您不懂啊!儿子这回是铁了心要重新做人!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薛蟠不是只会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我要去做一番大事业,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都刮目相看!”

宝钗静静地立在门边,嘴角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里,有几分怜惜,几分无奈,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哥哥既然有此雄心,倒也是件好事。只是不知哥哥所谓的大事业,究竟是怎样的宏图大计呢?”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在薛蟠心上撩起一阵涟漪。

薛蟠顿时来了精神,双眼放光:“妹妹!你哥哥我这次要做的,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买卖!你可知道南边有一种会发光的石头?在黑夜里能发出柔和的光芒,比那月光还要皎洁,比那星光还要璀璨!我要把它们都运回来,让整个京城都为我的夜光珠疯狂!”

薛姨妈终究拗不过儿子的倔强,只得含泪为他打点行装。那一箱箱的绫罗绸缎,一件件的金玉玩物,哪里像是要去行商?分明是要去开一场盛大的宴会!小厮们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多言。

临行那日,薛蟠意气风发地跨上骏马,回头对母亲和妹妹挥手:“等着我吧!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回来!”阳光洒在他尚且青紫的脸上,竟也映出几分豪情来。

薛蟠前脚刚走,香菱后脚就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金丝雀,扑棱着翅膀飞进了大观园。啊!这园子里的每一片叶子都在向她招手,每一朵花儿都在对她微笑!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自由的味道!

这日,她信步走到潇湘馆外,只见竹影婆娑,清风徐来,竟是别有一番天地。她悄悄探头望去,但见黛玉歪在竹榻上,一袭白衣胜雪,手中执着一卷诗书,正自吟哦。那声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听得香菱的心都揪了起来。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黛玉曼声吟道,眼角似有泪光闪烁。

香菱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个箭步冲了进去,扑通一声跪倒在黛玉榻前:“林姑娘!好姑娘!求求您,收下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弟吧!我愿意为您做牛做马,只求您教我写诗!教我读懂那些美丽的句子!”

黛玉被她吓了一跳,待看清是香菱,不禁莞尔:“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写诗又不是什么难事,何须行此大礼?”她伸出纤纤玉手,轻轻点了点香菱的额头,“不过你既然有此心,我倒可以指点你一二。只是这写诗啊,最重一个'悟'字。你若真心想学,先去把王摩诘的五言律读上一百遍再说。”

香菱如获至宝,捧着那本《王右丞集》,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从此,大观园里多了一个痴痴傻傻的身影:时而在假山旁凝神静思,时而在花树下念念有词,时而在溪水边徘徊踟蹰。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些跳跃的诗句,那些优美的韵律。

“宝姑娘!宝姑娘!”香菱猛地推开蘅芜苑的门,发丝凌乱,眼窝深陷,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我懂了!我终于懂了!原来'行到水穷处'不是真的没有水了,而是说人心里的路走到尽头了啊!'坐看云起时'也不是真的在看云,是在等待命运的转机啊!多么美妙!多么深刻!”

宝钗正在绣一幅牡丹图,被她这么一吓,针尖直直刺进了指尖。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来,在白绢上晕开一小朵残梅。“哎呀!”宝钗轻呼一声,无奈地看向香菱,“我的好妹妹,你这又是何苦?学诗本是雅事,何至于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可是香菱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吃饭时,她对着碗里的米粒发呆:“'粒粒皆辛苦',这平仄似乎不太对...”走路时,她撞上了桃树还不自知:“'人面桃花相映红',这意境真是美得让人心碎...”夜里,她常常突然从梦中惊醒,摸索着纸笔,在黑暗中写下灵光乍现的诗句。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某个深夜里,她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迫不及待地点亮烛火,将梦中所得的诗句急急写下。值夜的丫鬟们都被她吓坏了,私下里都说香菱姑娘是被诗魔附了身。

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香菱终于写出了三首咏月诗。当她战战兢兢地将第一首呈给黛玉时,心跳得像是要冲出胸膛。

“月儿圆又亮,挂在柳梢上。嫦娥偷眼看,吴刚砍树忙。”

黛玉读着读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急忙用帕子掩住口:“好香菱,诗贵含蓄,你这般直白,倒像是市井叫卖一般。还要再下功夫才是。”

香菱毫不气馁,又呕心沥血作了第二首。这一次,她恨不得将所有的华丽辞藻都堆砌上去:

“玉魄冰轮转碧穹,蟾宫桂影锁玲珑。清辉漫洒琼楼玉,素魄遥分阆苑风。”

宝钗看了,轻轻摇头:“这诗好比是将珠宝匣子打翻了,虽然璀璨夺目,却失了真趣。还要再炼。”

接连的打击让香菱几乎心碎。她抱着诗集在潇湘馆外的竹林里徘徊,身影单薄得让人心疼。黛玉远远望着,都不禁为她揪心。

终于,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香菱伏案而眠。梦中,一位衣袂飘飘的仙子对她含笑颔首。她猛然惊醒,提笔疾书: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写罢,她虚脱般地瘫倒在地。第二天,当这首诗传到诗社众人手中时,所有人都震惊了。探春拍案叫绝,湘云连声赞叹,就连黛玉眼中都流露出赞赏的神色:“香菱,你终于悟了!”

那一刻,香菱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她捧着那页诗笺,泪水模糊了双眼。终于,她在这诗意的世界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就在香菱沉醉于诗词世界的同时,荣国府的另一个角落里,正在上演着一出血泪交织的悲剧。

贾赦不知何时迷上了古扇,尤其对那个名叫石呆子的穷书生手中的二十把旧扇子情有独钟。那可不是普通的扇子啊!那是前朝名人的真迹,是历史沉淀的瑰宝!

“琏儿,你去!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些扇子给我弄来!”贾赦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不管花多少银子,我都要得到它们!”

贾琏领命而去,费尽唇舌,将价钱出到五百两银子,可那石呆子却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卖!就是不卖!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命根子!就是饿死冻死,我也不能卖!”

贾琏无功而返,贾赦气得暴跳如雷:“没用的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眼珠一转,想起了刚刚升任京兆府尹的贾雨村。

贾雨村闻讯,立刻心领神会。不过几日功夫,一桩“拖欠官银”的案子就安在了石呆子头上。如狼似虎的衙役冲进那间破旧的茅屋,翻箱倒柜,最后“搜”出了那些古扇作为“赃物”。

石呆子哭天抢地,声音凄厉得让人心碎:“天哪!还有没有王法了!那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命根子啊!”可他的哭喊换来的只是一顿拳打脚踢。这个可怜的人儿,就这样家破人亡,生死未卜。

贾雨村谄媚地将锦盒捧到贾赦面前:“恩相,几把破扇子而已,那刁民竟敢私藏赃物,下官已经严办了。”

贾赦抚摸着那些古扇,笑得合不拢嘴:“好!好!雨村啊,还是你办事得力!”

站在一旁的贾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忍不住低声嘟囔:“为了几把扇子,害得人家破人亡,这算什么本事...”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贾赦得意的泡沫。他勃然大怒,抓起桌上的端砚就朝贾琏砸去:“小畜生!你敢编排起老子来了!”

贾琏躲闪不及,额角被重重砸中,鲜血顿时涌了出来。他眼前一黑,踉跄着倒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滚!给我滚出去!”贾赦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贾琏捂着血流不止的额角,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他的心比伤口还要痛,还要冷。刚走到穿堂,就遇见了急忙寻来的平儿。

“二爷!我的二爷!这是怎么了?”平儿见到他满脸是血,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上前搀扶。

贾琏忍着剧痛,将事情经过断断续续道来。平儿听得柳眉倒竖,银牙紧咬:“好个贾雨村!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了几把扇子,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天打雷劈的玩意儿!”

她一边骂,一边心疼地扶着贾琏往屋里走:“快回去,我给您上药!这起子黑了心肝的,早晚会有报应!”

就在这时,宝钗带着莺儿从蘅芜苑方向走来,手中捧着一个白瓷罐子。见到这番情景,她急忙上前关切询问。

平儿像是见到了亲人,将满腹的委屈和愤怒尽情倾吐。宝钗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眼神却渐渐深沉。

她将白瓷罐子递给平儿:“这是暹罗进贡的海上方配的棒疮药,最是灵验。快给琏二哥哥敷上吧。”莺儿在一旁补充道:“我们姑娘听说府里不太平,特意找出来的。”

平儿千恩万谢地接过。宝钗的目光掠过贾琏额上的伤口,又仿佛穿透了这园中的繁华景象,看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

“这世上的事,原也难说得很。”她轻轻叹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人在这园子里,为了几句'精华''玉魄',神魂颠倒,呕心沥血;可出了这园子,却有人为了一把扇骨、几笔旧墨,就能翻云覆雨,断人生死。雅耶?俗耶?清耶?浊耶?真真是一笔糊涂账了。”

说完,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平添了几分寂寥。

贾琏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又看看身边仍在愤愤不平的平儿,再想想还在为诗词痴狂的香菱,最后想到那个不知下落的石呆子和他的二十把古扇,只觉得一阵眩晕。

这大观园里的风花雪月,终究隔着一层精致的纱幕;而那纱幕之外的血腥与残酷,才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模样。香菱诗中那声对嫦娥的痴问,在这残酷的现实中,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凄凉。

“走吧,平儿,”贾琏的声音疲惫不堪,“回去上药。”他最后望了一眼蘅芜苑的方向,那里,一个痴心诗意的女子,或许正为终于得到认可的诗作而欣喜若狂。

这园中的“雅”与园外的“俗”,如同光与影,永远相随,永远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