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值房,烛火微晃。林清窈将竹简平置于案,执炭笔反书:“荧光三现:一在戚氏弹珠,二在太子弓弦,三在今晨校场箭羽。”字迹细小,自右向左倒行,末尾以药水轻点,干后无痕。
她停笔,摩挲腰间玉坠。玉面微凉,裂纹未深。
老宦官曾言,吕雉已命人重录永巷旧档,凡有异笔,皆可诛。她不能再用符号,不能再留明迹。可若不记,便无后路。
她将竹简侧翻,于边缘滴一滴特制药水,缓缓洇开,成“箭”字轮廓。遇热则显,遇冷则隐。即便搜出,亦难识破。
外头脚步轻响,阿沅推门而入,未点灯。
“校场已备,太子辰时试射。”她低声,“守卫换作椒房亲信,箭匣由审食其亲自查验。”
林清窈点头,未语。
“你昨夜传话,薄姬回了三个字——‘光可引’。”
林清窈抬眼。
“她还说,佛珠断时,不必急燃。”
阿沅递来一片布条,上沾淡绿荧粉。“校场箭囊口有此物,我刮下少许。你认得这颜色?”
林清窈以指腹轻触,凑近鼻端。无味,却有微腥。她闭目片刻,睁开时已明。
“是‘夜露草’,西域毒物,燃之成粉,可附于羽根。光照不显,暗处自亮。”
“为何用它?”
“不是为亮,是为引。”林清窈将布条收入袖中,“引人入梦,引心生乱。审食其惯用傀儡术,以光控虫,以声摄神。今以荧粉附箭,必是欲令刘盈心神受扰。”
阿沅皱眉:“他要太子弑母?”
“不,他要吕雉疑太子。”
阿沅默然。
林清窈起身,取一筒普通箭矢,拆下箭头,换入袖中毒箭。原箭藏入空茶罐,交予老宦官带出宫外。毒箭头则裹入蜡封,置于茶叶罐底,老宦官所赠,内藏各地密信,无人敢查。
“我需入校场。”
“太后口谕,非执事不得近太子兵具。”
“那就造一道口谕。”
阿沅盯她:“你不怕她查出?”
“她若查出,便知有人先她一步动手。”林清窈整袖,“她宁疑内鬼,不疑天意。”
阿沅转身离去,片刻带回一纸令符。“值房灯火昨夜多燃三刻,我以‘稽查疏漏’为由,调开守卫一刻。”
林清窈颔首,提篮而出。篮中置弓弦油、箭羽胶、量尺,皆合规器具。
校场风起,黄沙掠地。刘盈立于靶前,执弓不语。弓身微颤,手背青筋隐现。他目光落在远处华盖下,吕雉端坐,面无表情。
林清窈低头行礼,呈上器具。“奉命查验太子弓具,以防松脱误伤。”
守卫欲阻,阿沅从后出声:“太后口谕,准林氏入。”
守卫退开。
她近前,手探箭匣。三支箭,羽根皆染荧粉。她取出一支,指尖触羽,微黏。翻转箭杆,根部刻痕细密,是审食其黑市标记。
她迅速调换,将毒箭藏入袖内夹层,换入普通箭矢。又取极细朱砂笔,于原毒箭羽根内侧,绘一女子侧影:高髻,垂旒,正是吕雉常服之像。此画仅当箭离弦瞬间,从特定角度可见。
做完,她退后两步,低首。
刘盈搭箭上弦。
风忽止。
他拉弓,满月。箭尖微晃,指向吕雉座前。
林清窈不动,只将铜杖轻敲地面三下,老宦官习惯,她曾见多次。
刘盈靴底微震。她昨夜贴于其内底的薄磁片,受震动偏移,脚下一滑。
箭锋偏转。
“嗖——”
箭矢破空,射中华盖垂缨。金铃乱响,华盖倾斜,未坠。
全场死寂。
吕雉起身,目光如刀。
“太子。”她开口,声冷,“你射什么?”
刘盈僵立,弓坠地。
“儿……儿臣失手。”
“失手?”吕雉走下台阶,直逼面前,“你箭指母后,是失手,还是本就想射?”
刘盈后退,脸色发白。“不……不是……”
吕雉抬手,一巴掌甩出。刘盈跌坐于地。
“来人!”她厉声,“搜太子箭匣!”
侍卫上前,取出剩余两支箭。吕雉亲自接过,翻看箭羽。荧粉在日光下不显,她却盯着根部,忽觉异样。
她以指甲刮下一点朱砂,置于掌心。侧光一照,那画影隐约浮现。
她瞳孔微缩。
“此画何人所绘?”
无人应答。
她转向林清窈:“你查验弓具,可曾见此箭有异?”
林清窈出列,跪地。“回太后,箭羽沾粉,似有异术。臣恐太子遭人暗算,已将三支箭调换,原箭销毁。”
“销毁?”吕雉冷笑,“你倒果断。”
“臣不敢留祸。”林清窈低头,“此术类审食其所用傀儡之法,以光引心,令人恍惚。恐有人欲借太子之手,挑拨天家母子。”
吕雉沉默。
片刻,她命人取来毒验盘。侍卫将箭头刮粉入皿,滴血试之。血黑如墨,顷刻凝固。
“是‘夜露草’。”太医颤声,“西域奇毒,入血则乱神,久闻者亦生幻。”
吕雉眼神骤寒。
她看向刘盈,目光复杂。恨意未消,却添一丝疑虑。
“谁让你动箭?”她再问林清窈。
“臣见荧粉,知其害人,故擅自处置。”
“你不怕我治你擅专之罪?”
“怕。”林清窈抬头,“但更怕太子一箭射出,太后痛失亲子,天下动荡。”
吕雉盯着她,良久不语。
她挥手,命人押刘盈回宫禁足。
又命:“搜林清窈居所。”
林清窈未动。
椒房殿内,侍卫翻箱倒柜。老宦官立于门外,铜杖轻点三下,示意“无碍”。
吕雉坐于案前,面前摆着那支染毒箭羽。
“你早知有此毒?”她问。
“昨夜整理旧档,见永巷七年损耗册中,曾记‘西域贡粉三钱,付寒泉别院’。当时未解,今见荧粉,方知所指。”
“你为何不逃?”
林清窈抬眼。
“无处可逃。”
吕雉忽笑,冷笑。“那就留着。替我看着那些想逃的人。”
林清窈低头。
“你可知此毒从何而来?”
“审食其掌黑市,通西域,最可能。”
吕雉抚案,指尖划过箭羽。“他若真想弑我,不会用太子之手。他想让我信,太子已不可控。”
“是。”
“那你呢?”吕雉忽然逼近,“你救他,是忠,还是另有所图?”
林清窈静默。
“你近来行事,太过‘巧’。佛偶、焚诏、毒箭……件件都避过我眼,偏偏留下痕迹让我追查。”她声音低沉,“你在逼我看清什么?”
林清窈呼吸微滞。
“臣只求自保。”
“自保?”吕雉退回座上,“你若真为自保,早该藏头缩尾。可你偏要写,偏要动,偏要在灰烬里留字。”她顿了顿,“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林清窈声音平稳,“但若什么都不做,我活着,也如死人。”
吕雉凝视她,良久,忽道:“明日校场再试。太子仍射。”
林清窈心头一紧。
“你去准备弓具。”吕雉垂眸,“我要亲眼看看,这一回,箭往何处去。”
林清窈叩首退出。
殿外,风卷落叶。她扶墙而立,袖中毒箭残杆已被焚毁,茶渣倒入梧桐树下,指尖余毒以茶水洗净。她摸向玉坠,裂纹未增。
阿沅悄然走近。“她问你为何不逃。”
“我说了。”
“她信?”
“不信。”林清窈望向校场方向,“可她需要一个人,在她疑所有人时,仍站在近处。”
“你不怕明日?”
“怕。”她低语,“但箭已离弦,退无可退。”
阿沅欲言,忽止。
远处,老宦官拄杖而来,停于阶下。他未说话,只将茶叶罐递还。
林清窈接过,触手微温。
她打开,茶叶如旧,罐底却多了一张小笺。她抽出,展开——
纸上无字。
她指尖摩挲,忽觉异样。是药水痕,遇体温缓缓浮现。
两字:慎弓。
她猛地抬头。
老宦官已转身,杖点三声,渐行渐远。
她握紧罐子,指节发紧。
次日校场,日光正烈。
刘盈再次执弓,立于靶前。林清窈立于侧后,手按箭匣。
吕雉坐于华盖下,目光如铁。
“射。”她下令。
刘盈搭箭,拉弦。
林清窈悄然将手探入箭匣,指尖触到一支箭,弓弦内侧,竟有细微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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