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窈捏着袖中的半片焦帛,快步离开寒泉别院。午后炽热的阳光直直地打在身上,她却无暇理会,此刻她满心想着必须赶在吕雉动笔前入椒房殿。
她未回永巷,径直往椒房殿去。诏令将出,她须在吕雉动笔前入殿。
殿前守卫换过两轮,皆是新面孔。她递上竹简,题为《代北赋税异录》,字迹工整,墨色沉匀。阿沅在门内接过,只一眼便知是借口。但她未拆穿,只道:“太后今日焚香静思,不见外臣。”
“非外臣。”林清窈低声,“旧档有误,牵连边赋,恐误国策。”
阿沅凝视她片刻,转身入内。少顷,帘动,有宦者出,引她入殿。
吕雉坐于东窗下,案上堆满竹简,密匣置于左首,铜锁未合。林清窈垂目走近,将新录册子轻放案角。她借整袖之机,瞥见匣中一卷朱砂诏书,封缄处印着凤纹,边缘微翘,似已开启。
她退至文书架旁,开始整理边务卷宗。殿内静,唯有笔尖划过竹片的轻响。她等了一刻,趁吕雉翻阅奏报时,悄然移步至密匣侧。袖中梧桐叶滑出半寸,掩住手背。她以指尖蘸唾液,轻触封缄边缘。
朱砂微融,指尖一麻,如蚁噬。
她即刻收回手,藏入袖中摩挲。确含砒霜与乌头,触肤可毙命。此诏非示威,乃杀器。凡传诏者,若不知情,必死于途中。
她低头继续抄录,笔不停,心已转。林清窈深知若这诏令发出,宗亲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她思索再三,决定利用隐墨的特性,在诏令背面写下“宗亲无罪”四字,为宗亲争取一线生机。而焚诏祭天,乃吕雉惯例——火起之时,便是真相显现之机。
夜半,永巷值房。
她取来宫中秘藏的“隐墨”——此墨由前朝匠人所制,遇热则碳化显形,平日无痕。她早年于旧档中偶得配方,曾试制数次,终得其法。今夜,她取出极细狼毫,蘸墨,在灯下铺开一张薄绢。她未写正面,而是将诏令拓样反贴于墙,于背面摹写四字:“宗亲无罪”。
字迹细如发丝,干后全无痕迹。此墨遇热则碳化显形,火焚即现。她知吕雉必焚诏以示天命,故将真相藏于灰烬之前。
写毕,她将剩余墨水倒入铜盆。
她盯着那痕,片刻,吹熄灯。
次日清晨,阿沅来报:“太后改时,辰时焚诏。”
林清窈立于宫道高处,背靠廊柱,手中握一枚梧桐叶,叶面刻“光”字。她未动,只等。
不久,阿沅自椒房殿出,行至香炉旁,将叶投入灰中。火苗一跳,叶即成烬。
林清窈抬眼望祭台。
内侍捧诏而出,置于铜炉前。吕雉立于台心,手执玉玺,面朝苍天。群臣列立两侧,皆屏息。
诏书投入炉中。
火舌卷上,朱砂熔化,黑烟升腾。刹那间,背面焦痕浮现,四字清晰可见——“宗亲无罪”。
有大臣低呼。
吕雉猛然转身,盯着炉中残纸。她上前一步,伸手欲取,却被宦者拦下:“火毒伤手!”
她未退,只死盯那字。片刻,回身,将玉玺重重砸向案几。玉角崩裂,碎屑飞溅。
林清窈在远处看着,手指缓缓收紧,掐入掌心。
殿内,吕雉坐回主位,声音冷如铁:“诏令已焚,天意昭然。然此字何来?”
无人应答。
她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阿沅身上:“昨夜何人入殿?”
“仅奴婢与值夜宦者。”阿沅跪下,“未见外人。”
“那诏书封缄完好?”
“未曾开启。”
吕雉闭目,良久,再睁眼时,已无怒色,唯余寒光:“既天示此言,便由天裁。传令,暂缓诛连,待查清缘由。”
群臣松气,陆续退下。
阿沅起身,悄然离殿。她未走正道,而是转入偏廊,在第三根柱后停下。林清窈已在等她。
“她信是天意?”林清窈问。
“不信。”阿沅低语,“她让我查昨夜值房灯火记录,还调了永巷进出名册。”
“她会查到我。”
“未必。她更疑内鬼。”阿沅递来一卷小笺,“这是她今晨烧掉的名单残页,你看看。”
林清窈接过,展开。纸上焦痕交错,仅存数字与姓氏残迹。她细看,忽觉其中一笔走势熟悉,是她曾用特殊符号标注的“永巷七年舂米损耗”账册笔法。
她心头一紧。
吕雉并未烧尽。她留了灰,且已察觉账册异常。而那本账册,正压着她藏匿的绘像毒丸。
那画像上绘的是刘如意昔日的弹珠图案,一旦暴露,她必能联想到我与此事的关联。
她将笺纸收入袖中,未语。
阿沅又道:“她还问起你昨日为何递代北赋税录?”
“我说为纠误。”
“她说,‘她倒勤勉’。”阿沅顿了顿,“然后,她烧了你上次奉上的《女则》。”
林清窈手指微颤。
那卷《女则》是她亲手抄录,末页有她惯用的符号标记。吕雉烧它,不是怒,是试。她在试探谁在记录,谁在留痕。
吕雉看着燃烧的《女则》,心中暗自思量:“这丫头向来精细,如此反常举动,定是有事瞒我,我得好好查查。”
“她开始清痕了。”林清窈低声。
“你也该停了。”
“停不了。”她抬头,“她若查出毒丸上的画像,便会知我动过刘如意的弹珠。那时,不是我停不停的问题。”
阿沅沉默。
远处钟声响起,午时已至。
林清窈转身欲走,忽听阿沅低问:“你为何写那四字?”
她脚步一顿。
“你说什么?”
“‘宗亲无罪’。”阿沅盯着她,“你不怕她查出是你?你本可什么都不做。”
林清窈望着宫道尽头,那里有片梧桐树,叶影斑驳。
“我怕。”她终于开口,“但我更怕,有一天我连怕都不敢了。”
阿沅未再问。
她走了。
林清窈独站廊下,手抚腰间玉坠。阳光斜照,玉面折射出一道细光,落在她袖口。她低头,见那光痕微微发烫,似有灼意。
玉坠表面,已现一道浅裂。
她收手,走入阴影。
椒房殿内,吕雉独坐案前。案上摊着一册旧账,封面题《永巷七年舂米损耗》。她指尖划过页边,忽停在一处,此处有个极小符号,形如倒三角,内有一点。
她盯着那符号,良久,抬手取银簪,蘸朱砂,在符号旁画一圆圈。
然后,她将账册推至一旁,取出火盆,点燃。
火光映她面容,半明半暗。
她未烧尽,只焚去一角,便熄了火。残册搁于案头,圆圈清晰可见。
她抚案而起,走向内室。途中,她忽停步,从袖中取出一枚梧桐叶,叶面无字,唯有一道划痕。
她将叶放入香炉,点火。
火起,叶焚,灰落。
她转身,取玉玺压于灰上。
林清窈行至永巷口,忽觉袖中一热。她探手,取出那卷焦帛残页,发现边缘已被火燎,字迹模糊。
她未惊,只将其叠好,放入陶瓮底部,覆以旧册。
她起身,正欲关门,忽听身后脚步。
她未回头。
“你留的痕,她已在查。”老宦官拄杖立于门侧,声音沙哑,“她昨夜召见审食其,虽闭门,但我知,她问的是‘谁在记事’。”
林清窈点头。
“她疑你?”
“不止。”老宦官道,“她已命人重录永巷档案,旧册尽数封存。你若再动,必被察觉。”
“我知道。”
“那你还要写?”
她从袖中取出一支自己特制的炭笔,笔尖已钝。她放在灯下,轻轻摩挲。
“我不写,就没人知道真相。”
老宦官叹一声,转身欲走。
“等等。”她叫住他,“帮我传一句话给薄姬。”
“什么?”
“就说,‘佛珠断处,光始生’。”
老宦官顿步,回头看了她一眼,未语,拄杖而去。
林清窈关上门,吹熄灯。
黑暗中,她坐于案前,取出一卷空白竹简,缓缓写下第一行字。笔尖划过竹片,发出细微声响。
她写得很慢,每一笔都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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