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一纸不谅书 > 第40章 和解不是“赢”,是“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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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口老王家办喜宴那天,我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赵磊和赵婷在墙角嘀咕。赵磊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红包,是给新人的礼金;赵婷则捏着块没拆封的喜糖,指尖把糖纸都捏出了褶子。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两张拼在一起的八仙桌旁,坐着俩头发花白的老人——赵守业和赵守成,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兄弟,也是出了名的“死对头”。

赵守业坐在上风头,手里转着杆铜烟袋锅,烟嘴都磨得发亮,却没点烟。他面前的酒杯倒着酒,却一口没碰,目光始终盯着院墙上挂着的红灯笼,像是在看什么远物。赵守成坐在对面,背对着他,手里剥着花生,壳子扔了一地,偶尔抬头跟旁边的邻居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刻意绕开了赵守业的方向。

“陈律师,您可算来了。”赵磊看见我,赶紧迎上来,声音压得低低的,“我爸和二叔这样,都十多年了。今天趁老王家办喜宴,我俩想让他们坐一块儿说说话,可您看……”他朝两张桌子努努嘴,中间空着的位置,能再坐两个人,却像隔了条河。

赵婷也跟着点头,眼里带着急:“我爸昨天还跟我念叨,说小时候跟大伯一起去掏鸟窝,大伯总把最大的鸟蛋让给他。可真见了面,又跟陌生人似的。”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张旧照片,是俩半大孩子站在老槐树下,一个举着鸟蛋,一个搂着树干,笑得露出豁牙,“这是我翻爷爷旧相册找着的,您看,左边是我大伯,右边是我爸。”

我接过照片,指尖触到泛黄的纸边,能感觉到岁月的糙感。正看着,院里头突然热闹起来,新人开始敬酒。轮到赵守业时,他站起身,接过酒杯抿了一口,目光无意间扫过赵守成,两人眼神一对,又飞快地错开——赵守业的烟袋锅晃了晃,赵守成手里的花生壳掉在了地上。

赵磊和赵婷趁机走过去,赵磊扶着赵守业的胳膊:“爸,二叔也在这儿,咱爷仨喝一杯?”赵婷则拉着赵守成的袖子:“爸,大伯刚还跟我说起您小时候掏鸟窝的事呢。”

可没等两人走近,赵守业突然放下酒杯,抓起烟袋锅就往院外走:“我烟没了,回家拿点。”赵守成也跟着站起来,把剥好的花生往兜里一塞:“我也得回去了,家里鸡还没喂。”两人一个走东,一个走西,背影很快消失在村口的拐角,连句招呼都没打。

“这就是十多年前分家闹的。”赵磊叹了口气,拉着我往村西头走,“当年我爷爷走得急,没留下准话,就说老宅子和三亩地,让我爸和二叔分。我爸觉得他是老大,又一直跟爷爷住,照顾得多,老宅子的西厢房该归他;可二叔觉得,他虽然在外头打工,每年寄回的钱也不少,凭啥只能分东边那间漏雨的小房?后来村里的老支书来调解,本来都说好了,西厢房归我爸,我爸给二叔补点钱,可中间有人传话,说我爸背地里说二叔‘在外头混得差,不配要西厢房’,二叔气不过,当场就掀了桌子,从此就不来往了。”

赵婷补充道:“我爸这些年也不好过,总跟我妈说,当年不该跟大伯吵那么凶,可拉不下脸来。去年我奶奶生病,我爸偷偷去医院看,躲在走廊里,没敢进去,就给我大伯塞了五百块钱,说是给奶奶买营养品的,结果我大伯又给退回来了,说‘你的钱,我受不起’。”

我们走到村西头的老宅院,院墙都斑驳了,门口的老槐树还在,枝桠伸得老长,遮住了大半个院门。院门上挂着把旧锁,是黄铜的,上面锈迹斑斑——赵磊说,这是当年爷爷用的锁,分家后,老宅子就空了,谁也没再来过。

“我想把老宅子收拾出来,”赵磊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我爸总说,想回老宅子住几天,看看西厢房的老柜子;我二叔也跟我提过,说小时候在西厢房的炕上,跟大伯一起听爷爷讲古。”钥匙转了两圈,“咔嗒”一声,锁开了,门轴发出“吱呀”的响,像是在叹惜。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齐腰深,把通往正房的路都遮住了。西厢房的门虚掩着,推开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的老柜子还在,是红松木的,柜门上的铜环生了锈;炕还在,铺着的苇席都烂了,露出底下的土坯。赵婷走到炕边,蹲下身,从炕缝里掏出个小玩意儿——是个陶制的小鸟,翅膀都缺了一块,“这是我爸小时候跟大伯一起捏的,我爸说,当年他俩总在西厢房捏泥巴,谁捏得不好看,就给谁脸上抹泥。”

赵磊也走到柜子边,拉开抽屉,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张泛黄的纸,是当年爷爷记的账,上面写着“守业今天帮着割麦子,给了两个馒头”“守成去镇上买盐,花了五分钱”。他指着其中一行,声音发颤:“您看,这是我爸十八岁那年,我爷爷写的,说我爸为了给二叔凑学费,去镇上扛了半个月的麻袋,挣了三块钱,全给二叔了。”

我看着这些旧物,心里有了主意:“要让你爸和二叔和解,得从这些老物件、老回忆入手。他们不是真的恨对方,是把当年的委屈憋在了心里,又拉不下脸。不如就借着收拾老宅子的由头,让他们都来这儿,看看这些东西,说不定话就好说了。”

赵磊和赵婷一拍即合,当天就分头去说。赵守业听说要收拾老宅子,手里的烟袋锅顿了顿,没反对,只说“我明天过去看看”;赵守成则沉默了半天,才说“也好,看看西厢房的炕还能不能睡”。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老宅院。赵守业已经到了,正蹲在院子里拔草,手里拿着把旧镰刀,是当年爷爷用的,刀刃都钝了,却还能用。他没说话,只是埋头拔草,额头上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草叶上。

没过多久,赵守成也来了,背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铁锹和锄头。他走到院子门口,看见赵守业,脚步顿了顿,然后径直走到西厢房门口,开始清理门口的杂草,动作很快,却刻意不看赵守业。

赵磊和赵婷也来了,赵磊扛着扫帚,赵婷拎着水桶,还带了些馒头和咸菜,说是“中午就在这儿吃,跟当年一样”。

院子里很静,只有拔草的“沙沙”声和扫地的“哗啦”声。我蹲在赵守业旁边,帮他递东西,随口聊起:“守业叔,这镰刀看着有些年头了,当年用它割过不少麦子吧?”

赵守业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烟袋锅往腰带上一挂:“可不是嘛。那年夏天,麦子熟得快,我和守成两个人,割了三天才割完。他年纪小,割不动,我就替他多割点,晚上回家,他总偷偷把他碗里的肉夹给我。”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赵守成在西厢房门口,正好听见这话,手里的锄头晃了晃,土块掉在地上。他没回头,却开口了,声音有些哑:“那年我得了急病,烧得直说胡话,是你背着我去镇上的卫生院,走了二十多里路,鞋都磨破了。”

赵守业的身子僵了僵,没接话,却抓起镰刀,走到西厢房门口,帮赵守成清理杂草:“这西厢房的门,当年还是我跟你一起装的,你总说装歪了,非要拆了重装。”

“是你眼神不好,量错了尺寸。”赵守成笑了笑,是十多年来第一次对赵守业笑,“后来还是爷爷找了木匠,才给装正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聊起小时候的事,从掏鸟窝到割麦子,从捏泥巴到背对方看病,那些尘封的回忆,像是被打开的闸门,一下子涌了出来。赵磊和赵婷站在旁边,偷偷抹眼泪——赵磊手里的扫帚停了,赵婷手里的水桶也忘了放下。

中午吃饭时,我们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就着咸菜吃馒头。赵守业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壶,是玻璃的,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是当年爷爷的宝贝。他倒了两杯酒,递给赵守成一杯:“当年是哥不对,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赵守成接过酒杯,手有些抖:“哥,我也不对,不该听别人传话就掀桌子。这些年,我总想起小时候你把鸟蛋让给我,想起你背我去看病……”他的声音哽咽了,“去年婶子生病,我给你塞钱,你还跟我置气。”

“我那是拉不下脸。”赵守业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以后咱兄弟俩,别再这样了。老宅子我收拾出来,你想回来住就回来住,西厢房还是你的,跟当年一样。”赵守成端起酒杯,跟赵守业碰了一下,“叮”的一声,清脆得很。两人都喝了一大口,酒顺着嘴角往下淌,却笑得像个孩子。

下午,我们一起收拾西厢房。赵守业擦着老柜子,铜环被他擦得发亮;赵守成则修补着炕上的苇席,手指虽然粗糙却很灵活。赵磊和赵婷在旁边帮忙,赵磊给柜子上油,赵婷则把找到的旧照片贴在墙上——有俩兄弟掏鸟窝的,有一起割麦子的,还有小时候跟爷爷、奶奶的全家福。

太阳快落山时,西厢房收拾得差不多了。老柜子擦得锃亮,炕上铺了新的苇席,墙上的照片排得整整齐齐。赵守业和赵守成站在西厢房里,看着这一切眼里满是感慨。

“当年爷爷总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赵守业摸着老柜子,“咱们俩倒好,闹了十多年,让孩子们也跟着操心。”“以后不了。”赵守成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十多年来第一次拍他的肩膀,“以后咱兄弟俩,常来老宅子坐坐,喝喝酒,聊聊小时候的事。”

晚风习习,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赵守业和赵守成走在前面,赵守业手里转着烟袋锅,赵守成手里拿着那个陶制小鸟,两人时不时说句话,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很亮,很暖。赵磊和赵婷跟在后面,赵磊搂着赵婷的肩膀,两人都笑得很开心。回镇上的路上,我还在想赵守业和赵守成碰杯时的样子,想起西厢房里那些被擦拭干净的老物件,想起墙上那些泛黄的照片。

其实,有些矛盾你看起来它像块硬石头,而里面裹着的都是没说出口的牵挂。就像老宅院的西厢房,虽然空了十多年,落满了灰,可只要有人愿意去擦、去修,就能恢复当年的样子。兄弟间的情分也一样,只要肯放下架子聊聊过去的好,那些年的隔阂就会像院子里的杂草,被一把一把拔掉露出底下最真的根。

窗外的月光很亮,我却辗转难眠。我想起老槐树下的馒头和咸菜,想起那杯碰在一起的酒,想起西厢房里的老柜子和陶制小鸟——这些平凡的物件,普通的场景,却藏着最动人的情理比任何道理都管用。因为情在,理就不会远;因为记着过去的好,未来的路就能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