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的阳光刚慵懒地斜过法律服务站的窗台,我的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白慧”,接通后,没等我“喂”出声,那头就传来压抑不住的哽咽和急促的抽气:“陈律师,您能不能……能不能麻烦您来我家一趟?我跟张怡婷……又吵起来了,我妈她……她还是那样,我……”她的话被更深的啜泣打断。
我立刻抓起帆布包往下楼,脑子里飞速掠过白慧的情况——她与丈夫张怡伟结婚七年,和婆婆赵淑美同住,儿子乐乐五岁,刚上幼儿园。平静被三个月前打破:张怡伟的妹妹张怡婷离婚,拖着两个大行李箱回了娘家,从此,这个家就没真正安宁过。
刚到白慧家楼下,正撞见张怡伟提着个鼓鼓囊囊的超市塑料袋回来,里面塞满了鲜红的草莓和金黄诱人的炸鸡腿。他看见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陈律师,您来了。唉,刚进门就听到里面又吵上了。婷婷早上随口提了句想吃草莓,妈就催着我下班务必买回来……乐乐吓得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推开家门,一股浓郁的炸鸡香气混合着无形的硝烟味迎面扑来。厨房灶台上,炸过鸡腿的油还在锅里滋滋冒着细泡,旁边的空油桶昭示着刚结束的“工程”。白慧站在水槽边,背对着客厅,肩膀微微耸动,手里攥着块油腻的抹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张怡婷则歪在客厅的沙发上,怀里慵懒地躺着一只橘猫,膝盖上摊开一本时尚杂志,脸上写满了不忿。赵淑美蹲在茶几旁,正心疼地给抽抽噎噎的乐乐擦眼泪,嘴里低声哄着:“乖宝不怕啊,是妈妈和姑姑说话声音大了点,奶奶给你拿草莓吃,甜甜的,吃了就不怕了……”
“妈!您看看她!”张怡婷“啪”地合上杂志,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手指直指向厨房里的白慧,“我不过就用了一下她那瓶破乳液,她至于吗?从下班回来就给我甩脸子!说什么‘那是她攒了两个月工资买的’、‘医生开的治过敏的不能混用’……我刚离婚,心里难受得要死,就想在家里喘口气,她倒好,处处给我添堵!我看她就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白慧猛地转过身,眼圈通红,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那不是‘破乳液’!我皮肤过敏得厉害,医生千叮万嘱不能和别人混用!你拿之前哪怕问一句呢?还有,昨天你带朋友来家里唱歌,音响开得震天响,乐乐根本没法写作业!我请你小声点,你转头就跟你朋友编排我‘小心眼’、‘容不下人’?这是谁的家?!”
赵淑美站起身,顺手把乐乐往自己身后挡了挡,目光落在白慧身上,带着习惯性的息事宁人:“小慧啊,婷婷刚遭了这么大的罪,情绪起起落落是难免的。做嫂子的,这时候就该多担待点儿。不就是一瓶乳液嘛,回头妈给你买瓶新的。一家人,别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她的话语温和,但那维护的姿态,却像一根细针扎在白慧心口。
我的目光扫过茶几,一本摊开的绘本封面赫然几道新鲜的猫爪痕——是乐乐最爱的《小熊的一家》。乐乐怯生生地拽了拽我的衣角,带着哭腔小声告状:“陈叔叔,姑姑的猫又把我的书抓坏了……我跟奶奶说,奶奶就说‘猫不懂事,让妈妈再买一本’……可这是爸爸出差特意给我带的!我还想明天借给佳佳她们看呢……”孩子的声音里,满是不被重视的委屈。
网格员孙姐告诉过我,第一次察觉到白慧家里的“不和谐苗头”还是在上个月的社区亲子活动。白慧陪乐乐做手工,手里的卡纸剪得心不在焉,眼神总是不自觉地瞟向家的方向。“自从怡婷搬回来,家里就不一样了。”她后来向网格员孙姐倾诉时,语气疲惫,“以前加班晚了,妈总会给我留碗热汤在灶上温着。现在呢?怡婷半夜说想吃面条,妈二话不说披衣起来煮,还说‘婷婷可怜,瘦了那么多,得好好补补’。我回来晚了,厨房冷锅冷灶……”她苦笑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孙姐在入户走访中也发现,白慧家的主卧旁原本是乐乐的玩具小天地,如今成了张怡婷的临时居所。那次她登记完社保情况出门时看到,张怡婷住的房间行李箱摊在地上,衣服散乱地扔着,一件眼熟的粉色睡衣被随意搭在椅背上,白慧偷偷告诉孙姐,那是张怡婷没带睡衣,顺手拿了她的,穿完就扔那儿连洗都没洗。
张怡婷离婚的原因,是前夫出轨。她刚搬回来那阵子,眼睛肿得像核桃,赵淑美整天陪着她抹眼泪,嘴里反复念叨“我闺女命苦,被那畜生给害惨了”。张怡伟心疼妹妹,也总私下劝白慧“多体谅”、“多担待”。可他却没注意到,白慧的枕头边上,悄悄多了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睡眠指南》——她失眠得厉害,夜深人静时,隔壁张怡婷压抑的哭泣和婆婆赵淑美偷偷塞钱过去的低语,都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矛盾的火星,终究会点燃干柴。上周六,白慧的母亲从乡下进城,特意拎了一箱自家攒的土鸡蛋来看外孙乐乐。“自家养的鸡,下的蛋有营养,给孩子蒸蛋羹吃最好。”白慧妈妈笑着说。赵淑美当时热情地接过去,连声道谢。等白慧妈妈前脚刚走,后脚赵淑美就把那箱鸡蛋搬进了张怡婷的房间:“婷婷,你看你阿姨多有心,特意送了土鸡蛋来。乐乐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你最近愁得人都瘦脱相了,赶紧每天煮两个吃!这土鸡蛋城里可不好买,好好补补,养好精神,以后才好找对象不是?”她的话音还没落,刚走到门口、想起忘带包折返回来的白慧妈妈听得一清二楚。老人家脸上有些挂不住,忍不住说了一句:“亲家,鸡蛋是给乐乐的,小慧带孩子也辛苦,你也给她留点……”赵淑美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声音也冷了几分:“你看你这话说的,鸡蛋是你拿来的,又不是啥金贵东西,给婷婷吃点怎么了?倒显得我这个做婆婆的苛刻儿媳妇似的……”白慧妈妈气得脸色发白,转身就走了。白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眼泪浸湿了枕头。
其实,网格员孙姐和社区干部也来过几次家里,每次都是各说各有理,到最后还弄得更难堪。这次社区邀请我再次参加调解,大家也都希望能平平顺顺地把这件家事矛盾给化解掉。
“阿姨,怡婷,咱们都先坐下,喝口水,慢慢说,行吗?”我拉开客厅的椅子,刻意营造一个稍微平静些的交流空间。白慧深深吸了口气,走过来坐下,依然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张怡婷把怀里的猫抱得更紧了些,梗着脖子看向窗外。赵淑美迟疑了一下,也拉着乐乐坐了下来,眼神有些闪烁。
“我知道,”我放缓了声音,“怡婷刚经历离婚,心里特别苦,特别想在娘家这个避风港里喘口气,得到安慰。阿姨您做母亲的,看着女儿受这么大委屈,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弥补她,这份心疼是天性,我特别理解。”
赵淑美嘴唇动了动,没接话,却默默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白慧面前的茶几上。这个小动作让白慧绞着衣角的手微微一顿。
“可是,”我话锋一转,目光温和地扫过每一个人,“白慧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啊。她要上班,要照顾乐乐,要应对家里突来的变故和压力。她的委屈、她的疲惫、她希望得到一点点尊重和关注的心情,是不是也值得被看见、被听见?你们看看乐乐,孩子都吓成什么样了,他最怕的就是妈妈和姑姑吵架。”乐乐听到自己名字,往奶奶怀里缩了缩。
张怡婷抱着猫的手臂松了些,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对面低着头的白慧身上,又看了看乐乐惊恐的小脸,眼神里第一次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再全是理直气壮的委屈。“我……我也不是故意要跟嫂子过不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迷茫和不易察觉的疲惫,“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塞了团棉花。离婚这事儿,我觉得丢人,不敢跟朋友多说,只能回来跟我妈叨叨。我以为……以为回家就能安心了,可……”
白慧抬起通红的眼睛,声音不再尖锐,却充满了疲惫和一种长久压抑后的无力感:“我没想赶你走,怡婷。我只是……只是想在这个家里,也能被当个人看。用我的东西,跟我说一声;带朋友回来,提前打个招呼;乐乐的东西被弄坏了,别总是轻飘飘一句‘猫不懂事’。这都是最最基本的要求,真的……就那么难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那份深深的无力感,比愤怒更有冲击力。
就在这时,乐乐突然从奶奶怀里挣脱出来,跑到白慧身边,紧紧抱住她的腿,仰着小脸,大眼睛里盛满泪水:“妈妈,别哭了……我不想姑姑走,我也不想妈妈不高兴。姑姑,你别跟妈妈吵架了好不好?我把我的……把我的草莓都分给你吃!你不要生气……”孩子稚嫩而充满真挚的话语,像一束光,瞬间刺破了客厅里紧绷的、充满怨气的空气。
张怡婷的眼圈倏地红了。她猛地放下怀里的橘猫,那猫轻盈地跳到地上。她蹲下身,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乐乐的头,声音带着未曾有过的温柔和愧疚:“乐乐乖,对不起……是姑姑不好,吓着你了。姑姑把你的书抓坏了,明天就去给你买一本新的,买两本!好不好?”她深吸一口气,转向白慧,避开了目光接触,但声音里的锋芒消失了,只剩下局促和一丝真诚的歉意,“嫂子……那瓶乳液,我……我明天也给你买瓶新的。我以后……用你东西前会问问的。”虽然简单,但这已是她此刻能表达的最大让步。
赵淑美看着眼前这一幕——儿子茫然又疲惫地提着塑料袋站在门口,女儿蹲着对孙子道歉,儿媳低着头默默流泪——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脸上那种惯常的、为女儿辩护的神情冻结、碎裂,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唉……怪我啊。都怪我。”她看向白慧,那个被她下意识护在身后的儿媳,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内疚,“小慧啊,这些年来你对这个家,对我和怡伟,掏心掏肺的好,妈心里……不是没数。就是婷婷这事一出,我这心……全揪在她身上了,看她瘦了、哭了,我就慌神,就觉得啥都得紧着她,怕她再受一点点委屈……结果,倒把你的委屈全给盖住了……把你当外人似的……妈糊涂啊。”她终于说出了“偏心”这个实质。
我适时地接话,语气温和而带着总结:“一家人,锅勺哪有不碰锅沿的?关键啊,是心里得装着彼此,看得见大家的难处。阿姨您心疼怡婷受的苦,这是母亲的本能;怡婷,你也得试着看看嫂子的不容易,她撑起这个家也不轻松;白慧,怡婷刚经历这么大的打击,情绪不稳定,你也多体谅几分。把心里这些憋屈摊开了说,说透了,互相多挪一步,多替对方想一想,心里的疙瘩解开了,日子才能越过越敞亮,越过越暖和。”
接下来的几天,我又去了白慧家两次。第二次去时,变化悄然显现:张怡婷的房间门开着,里面不再是狼藉一片,行李箱收了起来,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码在衣柜里。更让我意外的是,乐乐书桌那本被抓坏的《小熊的一家》旁边,安静地躺着一本崭新的《小猫的故事》。厨房里,赵淑美正守着小火慢炖一个砂锅,锅里飘出当归、黄芪的醇厚药香。她拿着勺子轻轻搅动,看见我进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给小慧熬点安神补气的鸡汤,她最近睡不好。顺便……也给婷婷补补身子,都瘦。”言语间,那份关注开始有了平衡的意味。
白慧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的招聘启事,径直递给坐在沙发上逗猫的张怡婷:“我下午在公司楼下看到这个,招聘销售主管,跟你之前的工作经验挺对口的。你看看有没有兴趣?有兴趣的话,晚上我帮你看看简历,润色一下?”张怡婷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接过那张纸,语气是真实的惊喜和感激:“真的?!嫂子……谢谢你啊!我还真在琢磨找工作的事呢……”隔阂在共同的目标前,悄然消融了些。
上周六的回访,我特意挑了晚饭时间。推开白慧家的门,温馨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金黄酥脆的炸鸡腿(张怡婷的最爱)、嫩滑的番茄炒蛋(乐乐的专宠)、清炒时蔬,以及砂锅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当归鸡汤(赵淑美的心意)。张怡伟正夹起一块最好的鸡腿肉放进母亲碗里。白慧则端着汤碗,轻轻放到张怡婷面前:“多喝点汤,妈熬了一下午。”张怡婷笑着道谢。乐乐捧着他的新绘本《小猫的故事》,依偎在姑姑身边,央求她讲里面的故事。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离开时,赵淑美送我下楼,拉着我的手神情是许久未见的舒展:“陈律师,真是多亏你了。以前我这心啊,一门心思全扑在婷婷身上,总觉得她可怜,得护着,护着护着,就把小慧给……给薄待了。忘了她也是我张家的儿媳,也是要疼的孩子。现在好了,心里这杆秤扶正了,一家人能坐在一起热热乎乎吃顿饭,乐乐也笑了,比啥都强。”
这些年参与过很多件家事纠纷调解,多少家庭的口角纷争根源往往并非不爱,而是那份不自觉的“偏”——偏向了那个看起来更“可怜”、更需要“照顾”的一方,却在不经意间,将另一份同样重要的需求,甚至基本的尊重搁置在了阴影里。家的温暖,就像那锅用心熬煮的鸡汤,需要均匀地分到每个人的碗里,热气才能真正暖透每一个人的心房。我觉得,一个好家庭,并不是从来都不会出现矛盾,唇齿相依有时候都会咬一口,更何况人格独立、思维不同的人,但是每一次冲突之后,如果每个人都能主动地、艰难地、却又无比珍贵地向彼此靠近一步。长辈们若不偏袒,不忽视,让每一份存在都被看见,让每一个心灵都能在这方屋檐下找到属于自己那份熨帖的暖意,那很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