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一纸不谅书 > 第46章 牛绳里的疙瘩,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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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综治中心通知时,我正在整理一起合同纠纷的案卷,桌上的茶水刚凉透。电话里,小王的声音带着乡村纠纷特有的急促:“陈律师,岔沟村魏家的案子转过来了,警调对接的,派出所老杜初步调解没成,您看今天能过去吗?”

我捏了捏眉心,想起“警调对接”机制的流程——基层派出所先控制事态,对轻微冲突或家庭纠纷,若现场调解无果就推送至综治中心继续跟进并邀请我们介入做深度调解。挂了电话,我先给老杜打了个电话,他在那头笑叹:“陈律师,这案子看着是卖牛闹的,实则是人心的疙瘩。魏家那入赘女婿刘飞,觉得自己是外人;二女婿任小军又护着岳父母,话赶话就闹起来了,你去了可得多听听,少急着下判断。”

驱车往岔沟村赶时,正是秋收尾期。路边的玉米垛堆得像小山,秸秆在田埂上晒得发黄,风里飘着晒干的玉米须子味。快到村口时,远远就看见魏家的院子外围着几个村民,踮着脚往里瞅,看见我的车,又悄悄往后退了退,眼神里满是“看县里来人怎么断”的好奇。

推开魏家虚掩的木门,最先撞见的是院角的牛棚——空荡荡的,地上还留着几缕褐色的牛毛,拴牛的木桩上,缠着半截磨得发亮的旧牛绳,绳结还保持着拴牛时的形状。院子中央更乱:摔碎的粗瓷碗片混着花生壳,半碗玉米糊糊洒在地上,招来几只蚂蚁;一张矮方桌歪在墙角,桌腿上沾着酒渍,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混战。“陈律师,您可来了。”魏老栓的老伴王桂兰迎上来,眼圈红得像桃,“造孽啊,都是一家人,怎么就动了手……”她往堂屋指了指,魏老栓正坐在门槛上,背弯得像张老弓,手里的烟袋锅早灭了,却还在机械地嘬着,烟灰簌簌落在裤腿上。

堂屋里,两个男人分坐在条凳两端,中间隔了半米远,像是隔着道无形的墙。穿藏青夹克的是刘飞,额角肿着块乌青,嘴角还有道浅浅的血痕,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夹克袖口——那袖口磨得起了毛,是镇上砖厂的工装;穿黑运动服的是任小军,胳膊上有几道抓痕,正对着手机屏幕照来照去,见我进来,才不情不愿地收起手机,眼神里带着点不服气。

“先别急着说谁对谁错。”我拉过一张小板凳坐下,先给两人各倒了杯温水,“老杜跟我说,这事儿是卖牛引起来的?魏大爷,您先说说,那牛是怎么回事?”

魏老栓磕了磕烟袋锅,声音闷得像堵了棉花:“是头黄母牛,养了三年,能耕地还能下犊。上周我看它不爱吃草,脊梁骨都露出来了,怕它得病死,就跟小军商量,说趁它还能卖俩钱,拉去镇上卖了。小军说‘行,省得亏本’,我们就拉去卖了八千块,想着等刘飞周末回来再说……谁知道他昨天提前回了,正好赶上小军来喝酒,我嘴一松说了卖牛的事,就……”

“就瞒着我!”刘飞猛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爹,我入赘到魏家五年,春天给牛割草,秋天帮着拉玉米,哪回没出力?那牛是家里的大牲口,卖了钱怎么就不能跟我商量?小军还说我是外人,说我没尽赡养责任——我每个月在砖厂挣五千,留五百生活费,剩下的都给桂兰婶,上次您生病,我还多寄了两千,这叫没尽责任?”

任小军“嗤”了一声,身子往前探了探:“寄钱算什么?去年秋涝,爹在玉米地里泡着抢收,我请假回来帮了三天,你在哪?在镇上给你朋友垒鸡窝!爹当时就说‘外人靠不住’,你现在倒有脸说自己是家里人?卖头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少提秋涝的事!”刘飞的脸涨红了,攥着杯子的手青筋都露出来,“当时砖厂赶工期,老板说请假就扣全月工资,我不是不想回!我跟桂兰婶说了,让她给爹买点营养品,是你自己没说,现在倒赖我头上!”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我赶紧看向一直坐在角落的魏芳——刘飞的妻子,魏老栓的大女儿。她从始至终没说话,手里紧紧攥着个旧存折,存折封面的牡丹花图案都磨得看不清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魏芳,”我放缓声音,“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大家说?”魏芳的身子颤了颤,眼泪“啪嗒”掉在存折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抬起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却让整个堂屋瞬间静了下来:“是……是我跟刘飞的存折。这两年,他在砖厂加班,每天多干俩小时,省下来的钱……他说爹娘年纪大了,手里得有应急的钱,怕他们不肯要就让我藏着……”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刘飞猛地抬头,盯着那本存折,眼睛瞪得通红,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他大概没想到,魏芳会把这存折拿出来。魏老栓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伸手想去抓存折,又缩了回来,老泪纵横:“傻娃……你们俩……省那钱干啥……我跟你娘有低保……”

任小军的脸也红了,他挠了挠头,别过脸去,又偷偷瞟了眼刘飞,语气软了些:“我……我也不知道你们攒了这钱。上次秋涝,我以为你真不想回来……”

我趁机拿起桌上的半截牛绳,放在中间:“大家看这牛绳,以前拴着牛,是一家人的指望——耕地、拉粮,都靠它。现在牛卖了,绳还在,可你们心里的‘绳’却乱了。魏大爷,您卖牛是为了给桂兰婶治病,心意是好的,但刘飞是家里的劳力,卖牛这么大的事,没跟他商量,他觉得自己被排斥,这是人之常情;刘飞,你攒钱给爹娘留着,这份心比什么都重,可你也得跟魏大爷说清楚,别让他觉得你‘不关心’;小军,你护着岳父母没错,但不能总拿‘外人’戳刘飞的心,一家人哪有外人内人的说法?”

我把牛绳拆成三股,分别放在三人面前:“这三股绳,一股是魏大爷您,是家里的主心骨;一股是刘飞,是家里的劳力;一股是小军,是帮衬的力气。以前你们把绳攥得太松,各拉各的,才让牛绳断了——卖牛没商量,是绳没拧紧;秋涝的误会,是绳打了结。现在,咱们得把这三股绳重新拧在一起,才能拉着这个家往前走。”

魏老栓拿起一股绳,递到刘飞面前:“小飞,是爹不对,卖牛没跟你说,以后家里有事,我肯定先跟你商量。那卖牛的钱,我给你娘抓了两千块的药,剩下的六千,留着给家里买化肥,再给你和魏芳添件过冬的棉袄。”刘飞接过绳,眼圈红了:“爹,钱我不要,给娘买药和买化肥更重要。秋涝那事,我也有不对,不该跟您置气。以后砖厂不忙了,我就回来帮着干活。”任小军也拿起一股绳,往两人中间凑了凑:“姐夫,之前是我说话不好听,跟你道歉。家里那犁该修了,我认识镇上的铁匠,明天咱们一起去拾掇拾掇,省得爹再操心。”魏芳把存折放在魏老栓手里,笑着说:“爹,这钱您拿着,以后您和娘想买点啥就买,不用省着。我跟刘飞每个月还会攒,咱们一家人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后来,我们在村支书的办公室签了调解协议——明确卖牛款用于王桂兰的医药费和家庭生产,以后家里重大事务要一起商量,刘飞和任小军要多沟通协作。签完字,魏老栓非要留我们吃饭,王桂兰杀了只自己养的鸡,炖在铁锅里,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

离开岔沟村的路上车子驶过村口,那几株老柿子树红得如火如荼,饱满的柿子沉沉地坠着。一阵风吹过,一只熟透的柿子“啪嗒”一声坠落在松软的泥土上,没摔碎,金红的浆液在泥土上洇开一小片圆满的亮色。

我看着窗外,思绪翻腾。这次调解,作为律师,我深刻体会到乡村家庭纠纷的复杂。它往往不是单纯的法律问题,而是情感、伦理、经济、身份认同交织的网。单纯的讲法条、判对错,效果甚微,甚至可能激化矛盾。“警调对接”机制的关键作用在于初期控制事态、防止升级,并将专业调解力量及时引入。而我们综治中心调解的优势在于提供一个相对中立、专业的平台,有时间和空间去梳理背后的千头万绪,运用情、理、法相结合的方式引导当事人自我反思、相互理解,找到那个最能维系家庭纽带、符合公序良俗的平衡点。

那三条拧成一股的牛绳,那本浸透泪水的存折,那无声坠落的红柿子…它们诉说着乡村生活的艰辛,也展现了人性中最朴素的坚韧与温情。在法理的框架下,理解和缝合这些情感的裂痕,维护一个“家”的完整性,或许就是我们基层法律工作者在乡村调解中最有价值的实践。牛绳里的疙瘩,解开了,绳子才能更有力地牵引生活向前。

这,远比打赢一场官司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