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调解中心的空气带着南方梅雨季特有的粘稠感。陈晓蕾和她的嫂子张慧兰分坐长桌两端,气氛比窗外的阴沉天气更凝重。
“陈律师,”张慧兰的声音带着常年操劳的沙哑和掩饰不住的疲惫,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老太太最后这五年,是在我家过的。端水喂饭,擦身翻身,夜里咳一声我都能惊醒。我男人在外打工,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撑着……晓蕾她,”她目光扫过对面垂着头的陈晓蕾,带着复杂的情绪,“逢年过节回来看看,买点东西,最后送了个金镯子。现在老太太走了,她就要把这镯子拿走?那我这五年算什么?我伺候老太太,难道是图她这点东西吗?”话虽如此,她眼底深处那份不甘和付出未被充分认可的委屈,清晰可见。
陈晓蕾抬起头,眼圈泛红,急切地辩解:“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心感谢你这几年的辛苦!但这镯子不一样……”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左手腕内侧,“那是妈六十岁生日,我省了三个月的工资买的!妈当时有多喜欢,天天戴着,睡觉都不摘。这镯子对我来说,就是妈……就是妈最后留给我的念想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念想?”张慧兰的苦涩更深了,“你回来一次,老太太就高兴一天,你走了,她对着墙发呆叹气。是,你送了镯子,老太太欢喜。可我呢?我给她喂药时她眉头紧锁,给她擦身时她唉声叹气,那些最难挨的日子,她心里的憋屈都甩给我了!这镯子,是你送她的,她走了按道理就是她的东西就该公平分!”她猛地撸起袖子,一道扭曲的旧疤痕横亘在小臂上,“这道疤就是那年背她下楼去医院,踩空了楼梯摔的!谁记得?这些苦,难道就不值一个镯子的念想?”
“嫂子!”陈晓蕾眼泪滚落,“我没说你的付出不值!但这镯子……它承载的是我和妈的记忆,是……是血脉相连的情感寄托!不是钱能衡量的!妈临走前……”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好了,”我适时打断她们情绪化的对峙,清晰地点明法律事实,“两位都冷静一下。从法律角度看,这个金手镯在陈晓蕾女士购买并赠与她母亲的那一刻起,所有权就转移给了老太太,那现在呢它属于老太太的个人遗产。”
张慧兰的眼神立刻亮起一丝希望。
我接着道:“依据《民法典》继承编,在没有有效遗嘱的情况下,遗产由法定继承人平均继承。老太太的法定继承人是她的儿子(即张慧兰女士的丈夫)和陈晓蕾女士。因此,原则上这个金手镯作为遗产的一部分,应由儿子和女儿共同继承,兄妹各占二分之一份额。”
张慧兰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转为浓重的不忿和委屈:“二分之一?呵……陈律师,您说的在理。可这理,在我心里它不通啊!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我熬的油尽灯枯,头发白了多少?我丈夫那份份额我认!可晓蕾呢?她就凭是女儿,就能跟我丈夫平分?就能拿走一半?法律是这么算,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划出刺耳的声音,“这调解,我看是调不成了!我们家的事,我们自己……自己想法子吧!”她不愿再说下去,带着满腔的怨怼和心寒拉开门,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留下一个倔强而受伤的背影。
调解室只剩下陈晓蕾压抑的抽泣和窗外沙沙的雨声。她茫然地看着我,眼泪无声滑落:“陈律师……真的只能这样分吗?可这镯子……”
我轻轻叹了口气:“晓蕾,法律是冰冷的框架它解决归属问题,但无法称量感情的分量。你嫂子的付出是实实在在的,只是她表达的方式及要求和你的情感寄托撞上了。这官司,打下去必然两败俱伤,亲情更难弥补,虽然法律上你确实有份额,但真要为此走到那一步吗?”
陈晓蕾陷入长久的沉默,手指反复抠着桌角。
几天后,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分别拜访了姑嫂二人。在张慧兰那间略显陈旧、带着淡淡药味的家里,我再次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压抑。她没有再抱怨,只是沉默地整理着婆婆生前用过的一些衣物和小物件,动作缓慢而疲惫。我避开镯子的话题,只是真诚地说:“慧兰姐,老太太最后这几年,多亏了你。这份辛苦和孝心,邻里街坊都看在眼里,那可是扎扎实实的孝道善行。晓蕾她心里也清楚,只是那镯子对她意义太特殊,她一时钻了牛角尖,这事儿你们要真是闹上法庭,老太太在天上看着得多难受呀?”张慧兰整理东西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但肩膀微微塌了下去,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又找到陈晓蕾。她拿出一个旧相册,翻到一页:照片上是她母亲,精神尚可,手腕上正戴着那只金镯子,笑容温暖。陈晓蕾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母亲的手腕:“陈律师,我明白嫂子辛苦。只是……每次看到这镯子,我就想起妈戴上它时,笑得像个孩子。这感觉,撕心裂肺的。”她的眼泪滴在相册的塑料膜上。
“嫂子手臂上那道疤,你见过吗?”我问。陈晓蕾点点头,神色复杂:“见过……那次摔得很重,嫂子硬是没吭声还瞒着我怕我担心。我知道她不容易……可是……”“我们能不能试试,”我轻声提议,“找一个既不违背法律(保障你的份额权益),又能体恤嫂子付出,同时让你保留对母亲念想的办法?”
又过了两天,在我反复沟通后姑嫂二人终于同意再次坐到了一起。气氛依然沉闷,但少了之前的剑拔弩张。于是我问她们:“镯子,是老太太的遗产,法律上,晓蕾你和哥哥各占一半份额。”我看到张慧兰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出声。
陈晓蕾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她没有去看嫂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嫂子,镯子……归你保管吧。”张慧兰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陈晓蕾继续说下去:“妈最后这几年是在你这儿过的,这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有妈的气息,镯子放在你这儿比放在我那儿更合适。我知道妈……妈心里其实最依赖你。”她顿了顿,终于看向张慧兰眼中含着泪,但带着一种释然的决心,“等将来……将来侄儿娶媳妇的时候,麻烦你……把这镯子传给她,这是妈留下的东西也是我这个姑姑的一点心意。我想,妈在天上看着,看到镯子戴在孙子媳妇手上,看到我们这个家都融融恰恰的那她一定会很高兴的,你看这样……行吗?”
张慧兰彻底愣住了,直直地看着陈晓蕾。她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只曾布满怨怼和坚冰的眼睛里,剧烈的情绪在翻涌——震惊、困惑、难以置信,然后是一种迟来的、沉重的理解,最后那冰层终于被汹涌的暖流和突如其来的巨大酸楚彻底冲破。她猛地捂住了脸,压抑了太久的、混杂着委屈、辛酸、释怀和深深愧疚的哭声终于像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她哭得全身颤抖,肩膀剧烈耸动仿佛要将这些年积压的所有重负都倾泻而出。
“……晓蕾……我……我糊涂……”哭声中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我……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妈……”那哭声里没有了算计,只剩下了被理解和接纳后的巨大情感释放与深深的悔意。
陈晓蕾的眼眶也再次湿润。她站起身,走到张慧兰身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嫂子那只布满老茧、曾无数次为婆婆擦洗的手;张慧兰反手紧紧抓住小姑子的手,像抓住溺水时的浮木,哭得更加难以自抑。阳光也不知何时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进窗户,恰好落在她们紧握的手上,也仿佛为那个尚未取出的金镯子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光芒里有泪水的折射,也有冰消雪融后希望重新燃起的暖意。
这个矛盾的调解之难,不在破解金镯归属于谁的手腕,而在唤醒布满厚茧的心去感受另一颗心上同样的思念与疼痛。当嫂子的泪滴落在小姑子紧握的手背,当女儿的目光真正读懂小臂上那道旧疤的重量,那份无声的触碰与迟来的相拥,便已悄然弥合了所有被撕裂的时光。世上最坚韧的传承,不光是有金石为证,血脉在荆棘路上重新学会的相互支撑与温柔回望才是整个家“不散”的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