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刚拐进贺家坳的土路,就被一阵风裹着的黄土扑了前窗。四月的西北农村土坡上的草刚冒绿尖,窑洞的窗棂上还挂着去年的玉米串,透着股刚醒过来的沉滞。镇司法所的小王早等在村口老槐树下,看见我下车赶紧迎上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是村支书写的“情况说明”,字里行间都是急:“贺老爷子还在跟罗迁僵着,就认‘没按规矩来’这个理,您可得好好掰扯掰扯。”
跟着小王往村委会走,路过几户人家,院墙上的红漆标语褪了色,大门楼上“邻里和睦”“书香门第”“耕读传家”等瓷砖字迹还能看清。远远就听见村委会小院里的争执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火气,另一个声音闷着哽咽——是贺莫轩和罗迁。
推开门,先看见贺莫轩坐在土炕沿上,穿件藏青棉袄,领口沾着点土,手里攥着块白粗布,布边剪得歪歪扭扭,却叠得整齐——是他自己剪的孝布。看见我,他没起身,烟袋锅子往炕沿上磕了磕火星子溅在地上,村支书已经给他说这事他们很重视,请来了村上的“话事人”,也就是我说道这事。“小陈,我听支书说你本事大滴很,专门给我们泥腿子解决问题,今个你给咱评评这个‘理’:我亲妹子贺碎女走了,罗迁这碎崽娃子,从头到尾没正经跟我透个信!我还是前天听我儿子打电话说‘姑姥姥没了’,火急火燎赶过来人都快入棺了!按咱这的规矩,娘家哥是‘主亲’,妹子病重得报信,走了得第一时间上门请,亡者为大么,连个孝布渣渣都没给我送来!街坊邻居见了就问‘你妹子走了,咋没见你戴孝?’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贺莫轩的声音越说越激动,抓起孝布抖了抖:“我自己回家剪了这块布,连夜缝了边,埋人的时候戴着去,人家还问‘这孝布咋自己备的?’你说我心里堵不堵?我妹子跟我一母同胞,她走了,我连送她最后一程的‘名分’都没有,这叫啥事儿?”
罗迁站在屋角,穿件黑色外套,袖口沾着黄土,是刚从坟地回来的样子。他手里提着个布包,听见贺莫轩的话眼泪掉了下来:“舅,我不是故意不守规矩。我妈(岳母)是上周五晚上没的,前一天还在院子里喂鸡,说‘芥菜腌好了,开春给你舅送过去’,晚上突然说头疼我赶紧送镇医院,医生说是脑溢血,没抢救过来。我当时慌了神,您今年七十有二,有高血压,去年冬天还因为心梗住过院,我怕您听了消息受不住,想等把人埋了缓两天再跟您细说。孝布我准备了,是我妈生前留的那匹粗棉布,按老规矩剪了宽三寸的块,叠好了放在柜里,埋人的时候忙乱忘了让家门上内亲的人给您送……”
“忘了?”贺莫轩冷笑一声,烟袋锅子往炕桌上一拍,震得碗里的小米粥晃了晃,“你是忘了规矩,还是忘了我跟你妈的情分?当年你妈要去县城读书,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是我背着干粮去山里扛木头,扛了整整半年,肩膀磨破了皮,才凑够学费;她嫁给你爹那年,你爹穷得连件新衣裳都买不起,是我把攒了三年的二十块钱塞给她,让她买块花布做嫁衣;你小时候跟着你妈来我家,我哪次没给你塞糖?现在她走了,你就这么‘怕我受不住’?你知不知道,我没见她最后一面,没给她戴孝送终,我这心里比刀子扎还疼!”
罗迁的头垂得更低了,从布包里掏出个黑坛子,坛口封着红布:“舅,这是我妈去年冬天腌的芥菜,她总说您爱吃这口,让我开春一定给您送过去。她走的前一晚,还跟我说‘你舅腰不好,别让他干重活’,我……我就是怕您再犯病,才没敢早说。”
我看着炕桌上的孝布和咸菜坛,心里透亮——这矛盾的根,不在“孝不孝”,在“理没说透”。近年来虽然西北农村的丧葬习俗较之以前有了很大变化,也不像前些年哪些有很多渠渠道道复杂死板的仪式。但是,老一辈人藏在“规矩”里的“理”似乎始终作为核心“孝亲礼仪”在传承,比方说报信是“把娘家放在心上”,送孝布是“认娘家这个主亲”,戴孝是“给亲人最后一份体面”。我看得出也能感觉到,罗迁的“怕”是真的,但他却用错了方式,把“保护”变成了“隔绝”;贺莫轩的“气”也是真的,他气的不是一块孝布应该是“规矩没到”背后的“不被尊重”,是没机会送妹妹最后一程的“遗憾”。
我拿起那块孝布,指尖摸过粗棉布的纹理——扎实、耐磨,是西北农村人常用的布料,边缘的针脚歪歪扭扭,看得出来贺莫轩缝的时候手在抖。“贺叔,您这孝布剪得宽,缝得也扎实,是按咱这‘娘家哥’的最高规矩来的吧?”贺莫轩的脸色缓了些,点了点头,声音软了点:“我妹子这辈子苦,走了总得有个体面。按规矩,娘家哥的孝布要比旁人宽一寸,戴在胳膊上走在送葬队伍前面,这是给她撑场面,也是让她知道娘家有人疼她。”
“罗迁,你也别光说‘怕刺激’,”我转向罗迁,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你舅的‘气’,不是怪你没送孝布是怪你断了他跟你妈的‘最后一程情’。咱这农村人讲‘亲’,亲在哪?亲在有事一起扛,有难一起担,哪怕是坏消息,也得跟最亲的人说。你怕你舅犯病,是孝心,但你忘了对他来说,见妹妹最后一面给她戴孝送终,比啥都重要——这不是‘刺激’,是他作为哥哥的‘本分’,是他心里的‘理’。”罗迁抬起头,眼圈通红:“陈律师,我……我真没想到这些。我以为把事扛下来就是对我舅好,没想着他心里这么难受。”
“贺叔,您也听听罗迁的心思,”我又转向贺莫轩,“他不是不懂规矩,是慌了神。您妹子突发意外,他一个人忙前忙后,既要处理后事又要顾着家里的娃,还要担心您的身体,难免有疏漏。他准备了孝布还带着您爱吃的芥菜,说明他心里记着您,记着您跟他妈的情分——他的‘错’,是没把‘怕’跟‘规矩’理顺,不是没良心。”
贺莫轩看着罗迁手里的咸菜坛,眼圈慢慢红了。他伸手摸了摸坛子,声音有点发颤:“这咸菜……是你妈拿手的,每年都给我腌一坛,说比城里卖的好吃。”“舅,”罗迁往前挪了两步,把坛子递过去,“我妈走了,以后我每年都给您腌,跟我妈腌的一个味。孝布我也准备好了,在我家柜里,我现在就回去拿,给您系上,咱们一起去我妈坟前跟她说说话,让她知道您来了,好不好?”
贺莫轩看着罗迁,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娃啊,舅不是要跟你置气,是怕你忘了根。你妈跟我是一母同胞,她走了,我就是你最亲的长辈,有事得跟我商量,别自己扛着。”他接过坛子,又拿起那块自己剪的孝布,“这布我自己剪的就当是个念想,你准备的孝布咱也带上,一起给你妈看看。”
我们跟着罗迁去他家取孝布。他家在村东头,是个小院落,院墙上爬着牵牛花的藤,还没开花。堂屋的柜子上,摆着贺碎女的遗像,相框里的女人笑着,眼神温和。罗迁从柜里拿出一叠孝布,都是剪好的宽三寸的粗棉布,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放着个小纸条,是贺碎女的字迹:“给哥留三块,宽点剪。”
“这是我妈去年冬天剪的,说怕万一有事,提前准备着。”罗迁拿起一块孝布,走到贺莫轩面前,“舅,我给您系上。”贺莫轩站着不动,任由罗迁把孝布系在他的胳膊上,孝布是白色的衬着他的藏青棉袄格外显眼。系好后,贺莫轩摸了摸孝布,又摸了摸罗迁的头,像小时候那样:“娃,以后别这么慌了,有舅在。”
后来,我们一起去了贺碎女的坟前。坟头刚培了新土,插着两束纸幡,风一吹,纸幡哗啦啦地响。贺莫轩先给妹妹磕了三个头,额头沾了黄土:“妹子,哥来看你了。孝布哥戴上了,是你提前准备的,你放心,罗迁这娃我会照看着,不让他受委屈。”罗迁也磕了头,把带来的芥菜坛放在坟前:“妈,您腌的芥菜,我给舅带来了,您放心,我以后会常去看舅,跟他好好过日子。”
离开贺家坳时,夕阳把黄土坡染成了金红色。贺莫轩走在前面,胳膊上的孝布在风里飘着,罗迁跟在后面手里提着空坛子,两人时不时说句话,影子在土坡上叠在一起。小王跟我说:“还是您会说理,刚才还吵得脸红脖子粗,现在比亲父子还亲。”我摇摇头——不是我会说理,是这“理”本就藏在亲情里。农村的“规矩”,不是用来刁难人的,是给“情”找个出口:报信是“我记着你”,送孝布是“我尊重你”,戴孝是“我舍不得你”。调解这类矛盾,不用讲大道理,只要把“规矩”背后的“情”说透,把“顾虑”里的“善意”点破,让双方知道,彼此的出发点都是“为对方好”,这“理”就顺了。
车子驶离土坡,后视镜里的贺家坳渐渐变小,西北农村的“理”其实是热乎的人情,是扎实的牵挂,是哪怕吵得脸红脖子粗,也不会真的记恨的亲情。只要把这“理”说透,把这“情”拉到眼前,再大的矛盾,也能像土坡上的草熬过冬天,总能再冒绿尖。回到司法所,我在“情况说明”的背面写了一行当天的感想:“乡村矛盾的‘理’,多在‘情’里。解这类纠纷,要先懂‘规矩’的分量,再透‘善意’的底色,让‘怕’变成‘懂’,让‘气’变成‘疼’,这才是真的‘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