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盆里,泡沫堆成一场小型雪崩。卫红枯瘦的手插进冰冷的肥皂水里,机械地搓揉着小海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已经磨损的蓝色小汗衫。水很凉,冻得她指关节发红发僵,但她似乎感觉不到。只有这种重复的、耗尽体力的动作,才能让她脑子里那永不停歇的嗡嗡声暂时退潮,才能让她不去看空荡荡的、属于小海的那半边小床。
泡沫在浑浊的水面上破裂,发出细微的“啵啵”声。忽然,在那片浑浊的白色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一只小小的手,从翻涌的泡沫底下浮了上来。那手小得不可思议,属于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皮肤是长期浸泡后的肿胀青白,皱巴巴的,指甲缝里,嵌满了黑绿色的、散发着水腥气的湖底淤泥。那小手五指张开,带着一种可怕的、执拗的目的性,精准地抓住了盆里那件小汗衫的衣角。
卫红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成了冰碴子。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那只淤泥小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那只手开始往下拽。力量大得惊人。小汗衫的一角被拖向水盆深处,更多的泡沫翻涌上来,带着刺鼻的皂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水底腐烂物的甜腥气。
“不……”卫红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她猛地伸手,不是去抓那件衣服,而是发疯一样去掰那只婴儿的手。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冷滑腻,如同摸到了一条深水里的死鱼。那嵌满淤泥的指甲,刮擦着她的指腹,带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麻痒。
她用力!指甲几乎要劈开!但那小手纹丝不动,反而拽得更紧。小小的汗衫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哗啦!”
卫红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手连同那死死抓住的衣服从水里拔了出来!肥皂水和粘稠的泡沫甩得到处都是,溅在她脸上、衣服上,冰凉刺骨。
盆里,那只青白的小手不见了。只剩下浑浊的水和兀自破裂的泡沫。
她惊魂未定地喘息着,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湿透的汗衫——衣角处,赫然残留着几个清晰的、带着黑绿色淤泥痕迹的指印!那淤泥似乎还带着水底的阴冷湿气,正缓慢地渗入布料纤维。
她被烫到一样把衣服丢回盆里,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
水盆里的泡沫并没有平息。它们带着生命,不断从盆沿漫溢出来,无声地流淌到水泥地面上。白色的、粘稠的泡沫越积越多,渐渐漫过了她的脚背。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猛地一哆嗦。
泡沫在地板上汇聚、旋转,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缓慢转动的漩涡。漩涡中心,深不见底,通向某个冰冷黑暗的所在。
“哇…哇啊……”
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声,从那个泡沫漩涡的中心幽幽地飘了出来。那哭声极其稚嫩,却浸透了无法言说的委屈、痛苦和一种穿透骨髓的怨毒。这哭声,像冰冷的针,扎进卫红的耳膜。
紧接着,那个她曾无比熟悉、最终将她拖入地狱的粘腻低语,如同湿冷的毒蛇,缠绕着婴儿的哭声,再次在她耳边、不,是直接在她颅腔深处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令人作呕的亲昵:
“你看…他也想下去…水里…多干净…多安静…”
“不——!”卫红捂住耳朵,绝望地嘶喊,身体沿着墙壁滑坐到冰冷潮湿、满是泡沫的地上。她拼命摇头,试图把那声音甩出去。“滚开!滚开!”
那粘腻的低语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发出一阵低沉、满足的轻笑,笑声里带着淤泥翻涌的咕噜声:“滚?我就是你啊…卫红…我就是你三百年前…亲手沉进湖底的那个‘债’…”
三百年前…湖底…债?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卫红混乱的意识。一些从未属于“卫红”的碎片,带着湖水的冰冷和淤泥的窒息感,猛地冲入她的脑海!
冰冷的湖水,刺得骨头缝都疼。怀中襁褓的微弱蠕动,在“卫红”的眼中就是一只垂死的虫子。岸边枯树嶙峋的枝桠,在惨淡月光下如同鬼爪。
手腕上,一枚暗沉的、刻着模糊莲纹的银镯(和卫红奶奶压箱底那枚祖传旧镯一模一样!),在入水前被慌乱地褪下,塞进岸边石缝。“女娃…赔钱货…活不了…沉了干净…”一个属于年轻妇人、却冰冷麻木到极致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双臂用力向前一送!噗通!水花微弱。襁褓只在水面挣扎了一下,冒了几个泡,便迅速被墨绿色的湖水吞没。湖面恢复死寂,只留下几圈绝望扩散的涟漪。岸边妇人(就是她自己!)瘫软在地,身体剧烈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手腕上,残留着褪下银镯时被石棱划破的、火辣辣的痛感。那痛感如此清晰,此刻正烙印在卫红的手腕上!“啊——!”卫红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太阳穴,指甲深陷皮肉。
那不是幻听!那是她自己的记忆!来自三百年前那个同样绝望、同样贫穷、同样被“必须抛弃”的“债”压垮的妇人!那个亲手将女儿沉入湖底的妇人!那个…就是她自己灵魂的前世!
那个粘腻的声音,根本不是什么外来的恶鬼!它是她自己!是她三百年前亲手溺毙女儿时,那瞬间爆发的极致恐惧、绝望、麻木和随之被强行压入灵魂最深处的滔天罪孽!这罪孽如同剧毒的淤泥,早已浸透了她轮回的魂魄,在每一世都散发着不祥的怨气,扭曲着她作为“母亲”的本能,吸引着悲剧重演!
是她自己,把这份无法消解、无法告解的溺婴怨魂,从三百年前的湖底淤泥里,带到了今生!是她自己灵魂里腐烂的根,开出了小海这朵注定夭折的、被窒息的爱扭曲的恶之花!
前世她将女儿沉入冰冷的湖水,是为了摆脱一个“女娃”的负担。今生,她将儿子捂死在月光下,那扭曲的“换肺”执念背后,何尝不是潜意识里想要摆脱这个病弱孩子带来的无尽痛苦和绝望?方式不同,但灵魂深处那被罪孽和绝望锈蚀的“抛弃”本能,如出一辙!
“嗬…嗬…”卫红瘫坐在冰冷湿滑的泡沫里,身体筛糠般颤抖。手腕上,那来自三百年前石棱划伤的幻痛,此刻火烧火燎。洗衣盆里的泡沫漩涡还在幽幽旋转,婴儿的啼哭和那粘腻的低语(她自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你看…水里…多干净…多安静…他也想下去…像小海一样…像‘我’一样…”
卫红的目光,被那漩涡牢牢吸住。漩涡深处,不再是单纯的黑暗。她看到了三百年前那片吞噬女儿的墨绿湖水,也看到了那个凌晨,小海窒息后青紫肿胀的小脸。两幅画面重叠、交融,在泡沫的折射下,光怪陆离。
她沾满冰冷肥皂水和泡沫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神经质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感觉那里也被无形的淤泥小手扼住,无法呼吸。指甲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刺目的红痕。
盆里,那只嵌满淤泥的青白小手,又一次从浑浊的水中缓缓浮起。这一次,它没有去抓衣服,而是五指张开,掌心向上,朝着瘫坐在泡沫漩涡旁的卫红,静静地、固执地摊开着。
一个无声的邀请。一个来自灵魂深处、跨越了三百年的,同归于尽的召唤。
泡沫无声地漫涌,渐渐淹没了她的脚踝,冰冷刺骨。那混合着啼哭与低语的声音,成了这间潮湿小屋里唯一的旋律,缠绕着她,如同缠绕着溺水者的水草。
她盯着那只小手,眼神空洞,映着满地疯狂滋长的、不祥的白色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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