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第一次出现时,卫红正在给儿子小海擦洗后背。
水汽氤氲的狭小浴室里,孩子瘦削的肩胛骨像一对收拢的、未长成的翅膀。她手中的毛巾掠过他微微凸起的脊椎,指尖触到他皮肤下细微的、不祥的震颤。就在那一刻,一个粘腻、湿冷的低语,如同深海缝隙里爬出的东西,毫无征兆地钻进她的耳蜗深处,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肺坏了…小海的肺…坏了…”
卫红的手猛地一抖,毛巾“啪嗒”掉进水里。她惊惶四顾,窄小的浴室只有她和儿子,水龙头滴答作响。小海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怯怯地回头看她:“妈?”
“没…没事。”卫红的声音干涩,勉强挤出一点笑,重新拿起毛巾,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发僵。那声音消失了,只留下一种冰冷的、被窥视的粘稠感,缠绕在脊椎上。
日子一天天滑向深渊。那声音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越来越清晰。有时是深夜,她睁着眼躺在死寂里,它会突然在耳边炸响,尖锐刺耳:“听见了吗?他喘不上气了!坏肺在堵着!”惊得她猛地坐起,冷汗浸透单衣,扑到小海床边,孩子睡得正沉,呼吸均匀。有时是在灶台前,热油滋滋作响,那声音却变成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她的鼓膜:“…要换…把坏的换出来…把好的换进去…”她失神地看着锅里翻滚的菜,直到焦糊味弥漫开来。
她开始躲避邻居的目光。王婶在巷口热络地招呼:“小海妈,脸色不太好呀?”卫红却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低下头,加快脚步,耳边是那阴魂不散的低语:“她知道了…她看出小海肺坏了…”她死死攥住小海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孩子细嫩的皮肉里。
“妈,疼…”小海小声抗议。
卫红猛地松开,看着儿子手腕上浅浅的红痕,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和酸楚的浪潮瞬间将她淹没。她抱着小海瘦小的身体,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像个疯子一样无声地痛哭起来,眼泪汹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粘腻的声音在她崩溃的间隙,带着一种恶毒的耐心响起:“哭有什么用…救他…只有你能救他…”
她偷偷去庙里求过香灰,混在米汤里喂给小海。她对着家里蒙尘的、不知哪路神祇的小瓷像,磕头磕到额头青紫,求那声音放过她的孩子,放过她。香炉里廉价的劣质香燃尽,灰白的余烬冰冷。神像模糊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似笑非笑。那声音却在她磕头的间隙,带着嘲讽的意味低语:“蠢…神仙不管…只有你能换…”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勒紧了她的脖子,也缠住了她的脑子。那声音成了唯一的“真实”,唯一的“指引”。现实世界开始褪色、扭曲、溶解。邻居的寒暄变成了试探她是否发现“秘密”的暗语;窗外的风声是坏肺在“漏气”;小海偶尔几声咳嗽,无异于死亡的丧钟在她耳边疯狂敲响。
那个凌晨,终于来了。
白日里小海在巷口疯跑了一阵,回来就咳得小脸通红。这寻常的、过一会儿就会平息的咳嗽,在卫红耳中却如同山崩海啸。那声音瞬间在她颅内炸开,前所未有的清晰、宏大,带着一种末日审判般的冷酷威严:
“时辰到了!肺全烂了!堵死了!快!换!把坏的换出来!把好的换进去!快!不然就来不及了!快——!”
最后一个“快”字,带着撕裂灵魂的尖啸。
卫红猛地从床上弹起,动作僵硬得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窗外,惨白的月光像一层冰冷的尸布,严严实实地覆盖着这个沉睡的小院。寂静被无限放大,只有那雷鸣般的声音在她脑子里疯狂冲撞、回荡。
她飘到小海床边。孩子睡得很沉,月光勾勒出他稚嫩的脸部轮廓,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但在卫红被那声音完全占据的视野里,这起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下一秒就要熄灭。孩子的口鼻间,她“看”到的不是空气,而是浓稠如墨的、不断渗出的“坏肺”的污秽。
“换!快换!”声音如同巨锤,一下下砸着她的意识。
最后一丝属于卫红的清明,被投入沸水中的薄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扭曲的光。那不是疯狂,而是一种被神谕点化、肩负着唯一救赎使命的殉道者的决绝。
她俯下身,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怕惊醒了什么。冰冷的月光落在她枯槁的手上,那双手曾无数次温柔地抚摸过儿子细软的头发,此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献祭般的力量,稳稳地、严丝合缝地覆上了小海的口鼻。
“换…换出来就好了…”她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气音,像是在安抚孩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掌心下,那温热的、属于生命的气息瞬间被阻断。小海的身体猛地一颤,从深沉的睡眠中被拖入窒息的剧痛。求生本能让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小小的身体在卫红身下疯狂地扭动、挣扎。瘦弱的双腿蹬踹着被子,双手拼命地抓挠着母亲捂在他脸上的手,指甲在卫红枯瘦的手背上划出深深的血痕。
卫红的手,却像冰冷的铁钳,纹丝不动。她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掌下那弱小生命绝望的挣扎,每一次踢打都像重锤砸在她身上。但这剧烈的反抗,在她被声音彻底统治的意识里,却成了最确凿的证明:
“看!坏肺在反抗!它不想被换出来!它在作祟!用力!用力把它逼出来!”
那粘腻的声音在她颅内疯狂鼓噪、尖叫,压过了孩子微弱嘶哑的呜咽,压过了骨骼与床板碰撞的闷响。她甚至感到一丝扭曲的“欣慰”——这挣扎,说明她的“治疗”正在奏效,那可怕的“坏肺”正在被逼出!
小海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一只被丢进沸水里的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然后骤然僵直、松弛下去。那双在黑暗中曾无数次依恋地望向她的大眼睛,在透过指缝渗进来的惨淡月光下,徒劳地睁着,瞳孔里映着母亲扭曲而狂热的脸,随即,那点微弱的光,像燃尽的烛火,无声地熄灭了。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踢打,所有的呜咽,都停止了。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那粘腻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发出满足的、悠长的叹息,如同饱食后的毒蛇:“…好了…坏的…换出来了…”
卫红的手,依旧死死地捂在儿子冰冷、毫无生气的口鼻上。狂热的火焰从她眼中褪去,留下两个巨大、空洞、映着月光的窟窿。掌下那令人心碎的柔软和温热,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消散,只剩下石头般的僵硬和冰凉。
这冰凉,变成一把淬毒的冰锥,猛地刺穿了她被声音筑起的坚固堡垒,扎进灵魂深处某个尚未完全麻木的角落。
“小…海?”她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覆盖着儿子口鼻的手,触电般猛地弹开。她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小海的脸——青紫,肿胀,嘴巴微微张着,维持着最后徒劳呼吸的姿态,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空洞地对着低矮的天花板。
“啊——!”一声非人的、从地狱最深处挤出来的凄厉嚎叫,撕裂了凝固的月光和死寂。卫红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甲深陷进头皮,身体沿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干呕。
那个粘腻的声音,在她彻底崩溃的深渊边缘,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最后一次响起,如同毒蛇爬过枯叶:
“新的…好的肺…还没放进去呢…真可惜…”
随即,它彻底沉寂了,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卫红一个人,在儿子小小的尸体旁,被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彻底吞噬。月光惨白,成为一层厚厚的裹尸布,覆盖着这人间地狱。
卫红灵魂的碎片,裹挟着那声凝固的嚎叫和儿子最后的气息,在粘稠的黑暗中坠落。意识在虚空中沉浮、撕裂,如同被漩涡打散的纸灰。不知过了多久,下方传来水声,粘滞、沉重,带着无数溺亡者无声的哀鸣——是忘川。
她坠向一片令人心悸的暗红河岸。巨大的青石牌坊上,“阴阳渡”三个篆字渗出铁锈般的血光。石兽口中衔着的青铜铃铛无声摇晃,发出细碎空洞的呜咽,带着无数孩童被扼住的哭声。
意识被强行聚拢,拼凑成一个扭曲的人形,脸上凝固着月光下的最后表情——极致的惊恐与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混合,凝固成地狱的图腾。她漂浮在血红的河面上,脚下浊流里,倏地浮出一张青紫色的小脸,嘴巴微微张着,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她。
卫红没有尖叫。她破碎的喉咙里,只发出一阵“嗬嗬”的、漏气般的怪响,那是一种坏掉的风箱在无力挣扎的声音。她伸出半透明的手,指尖神经质地抽搐着,虚虚地探向水中那张脸的口鼻位置,奢望那里还残留着什么需要“修补”或“更换”的东西。
粘腻的声音消失了,彻底沉入她灵魂的淤泥。但那癫狂的“使命”感,那献祭般的姿态,却成了她残魂的一部分,比锁链更牢固地烙印在魂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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