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怀昳将她似乎有些懊恼的样子看在眼里,以为她是怕被责怪,温声道:“在自己家中,不必如此拘束。”
“嗯。”
苏靥柔柔应了声。
她知道大房母子,父子关系像是隔层纸,也知道秦氏有和长子修缮关系的心,主动提议:“长兄可曾用膳,看了一天画像我都饿了,不如剩下的明日再看,咱们先用膳吧?”
“不可。”
秦氏将手中卷轴重重放在案上,“明日复明日,这事何时才能做完,不过是挑个先生罢了,也值得你拖到明日?”
不过是挑个先生?
罢,了?
苏靥看着堂中那几百幅卷轴,放在一起像个小山堆一般,要从里面选家世清白的,容貌端正的,才识出众的,谈吐不凡的,甚至还要找八字和苏家众人不相克的,若是好找,她们何至于看了一整日连午膳都没吃?
苏靥撑着案起身,忍着双腿的酸麻感,一瘸一拐地走到秦氏身边坐下,揪着她的袖子晃个不停,“母亲,这也太多了,我看了这个忘了那个的,得什么时候才能定下先生人选来,今日长兄好不容易早早散衙,辛苦一天了也要用膳不是?”
说完,她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响。
秦氏被她晃得头晕,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传膳。”
娄妈妈捂着唇笑,一路小跑出去吩咐。
下首,苏怀昳笑着摇了摇头,清朗俊逸的面庞上多了几分宠溺之情。
用过晚膳,苏怀昳也依旧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反而是坐到案旁,拿起卷轴也看了起来,时不时叫上苏靥点评一二。
秦氏抿了口茶,垂眸时掩去笑意。
娄妈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忙不迭又让人给六娘子熬粥上糕点。
苏靥手上缠了一圈圈的纱罗披帛,看着案上的红枣梗米粥和各色糕点一下子犯了难,她可是要扮柔弱无辜风吹即倒的小娘子的,怎么能这么吃?
对面,苏怀昳见她呆呆愣愣地看着糕点,以为是因自幼受苦未曾见过这些,便让侍婢将自己案上的糕点也端了过去。
春眠忙过来端。
苏怀昳笑道:“多吃一些,六妹妹过于清瘦了些。”
眼看着矮案都要被摆满了的苏靥:“……”
选到后半夜,才终于定下了八位先生,个个都是闻名长安的娘子,多已近不惑之年,若论学识皆名列前茅。
定好后,秦氏又派人按照各位先生的喜好准备书箱和各种物件。
苏靥趁机开口,“母亲,我第一次来长安,好多地方都没去过呢,我想亲自去购置,可好?”
秦氏答应:“也好,便去东市吧,西市人多眼杂,胡商遍地,怕是不大安全。”
“好。”
后秦氏又定下,三日之后,正式开课。
翌日。
金乌升天际,煦色韶光明媚。
苏靥坐在马车里,左摸摸右看看,不禁感叹这身份当真是鸿沟,裴二郎当时的马车可谓是奢华富贵至极,哪怕是苏家这样的富甲一方也是比不上的。
一句身份不同,不能越制,便将人压得死死的。
士农工商,阶级分明。
所以哪怕寒窗苦读艰难,也有那么多富商要托关系让家中郎君参加科举,若是有朝一日登榜单,便是家族跨越阶级的第一步。
苏家,何尝不是如此?
长安初春,风景宜人,马车一路往慈恩寺方向而去。
皇家寺院,占地辽阔,浮图孤高耸天宫,所到之处金碧辉煌,初春花儿争相斗艳,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花果香。
有条竹林小径通达庭院,翠竹高入云,遮去不少天色,越往里走,越多了几分清幽宁静。
她入了正殿,于佛前许愿,捐了银钱,又求了二十二张平安符,小沙弥送上用油纸包着的贡果,是两个沉甸甸的柿子。
苏靥谢过后,便往约定的寺庙后面去,那处有个延至湖心的水榭,四处荒凉,时不时能听见几声乌鸦叫,半分初春之意也无。
水榭内,隐约见一少年郎,独坐石墩上。
穿过曲桥,苏靥让春晓在外等候。
少年郎君高戴幞头,身着靛蓝色织锦缎面翻领窄袖长袍,金线精绣宝相花瑞兽团纹,翻领处可见墨狐皮内衬,革带上缠着翠色玉佩,脚蹬乌皮六合靴,手中把玩着两颗红色的果子,将门阀世家的松弛矜贵展现得淋漓尽致。
油纸包用麻绳系好,苏靥手指勾着麻绳,将药在裴樾眼前晃了两圈,转而在他对面的石墩坐下。
她撩起帷帽白纱,单手撑着脸看他,“如此冷漠,可是因为让裴郎君等久了?”
裴樾惜字如金:“药。”
她撇撇嘴,觉得他现在性子怎么如此古怪,和以前比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柔嫩白皙的手指挑着根麻绳,就在裴樾眼前晃啊晃,可当他欲伸手时,又飞快地抱回怀里。
她挑着黛眉,“想要这药可以,就不知裴郎君想拿什么来换了。”
“想要什么?”
“你——”
裴樾眸光微动,手上转着贡果的动作也随之停滞。
苏靥自然没有放过他面上的任意一丝表情,她音调一转,“你想给什么?”
裴樾幽深的眸子静静看着她,伸手到她面前,掌心上是两颗红色小果子。
苏靥不由得想起,那时悬崖底,清风朗月的少年郎衣衫褴褛,也是这么将辛苦寻来的果子送到她面前的。
她莞尔一笑,刚要伸手去拿,却看见少年右掌心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疤痕,已经泛白,仔细瞧甚至有些狰狞。
“这是……怎么伤的?”
苏靥拿起果子时,粉嫩的指尖轻轻划过正中间的那道疤。
裴樾背脊僵硬,掌心的酥麻感渐渐往上蔓延,他别过脸,“许久了。”
答非所问。
苏靥眉梢压得很低,将药包扔到了裴樾跟前,“也是,这么久了,不记得也正常。”
苏靥低头看着那两颗小果子,轻咬了口,哪知这小果子看着红彤彤的,实则皮厚酸涩,仅一小口,便酸得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活像是刚出锅的包子似的。
她强忍着咽下去,将另一个果子放到石案上,“这果子太酸,我不喜欢。”
裴樾眸光如寒潭,“汝想要什么?”
苏靥笑如春花,“暂无所求,此次送药,不过是怕裴郎君忘了长安还有我这位盟友在罢了。”
她所求的,除了她自己,谁也给不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既有人布暗无天日之局,她便凿开这天,待春朝,万物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