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时,蓝关城南的梅林忽然开了。
花不是一朵一朵地开,而是一树一树地烧起来,像有人把早春的胭脂泼在了残冬的宣纸上。
即墨幽邪牵着青驴,驴背上驮着雪枝,孩子抱着修复好的琵琶,指尖拨一下,弦音脆生生地惊起几只寒雀。
“先生,”雪枝仰头,“咱们去哪儿?”
“往北。”
“北边有什么?”
“有座城,叫‘折枝渡’。城边有条江,江上有座桥,桥下有把刀。”
雪枝眨眨眼:“刀有什么好?”
即墨幽邪笑而不答,只抬手折下一枝梅,反手一掷。
花枝破空而去,钉在十丈外的树干上,花瓣竟未落一片。
“瞧见没?这便是折枝为刃。”
黑衣少年跟在后头,默默伸手,把花枝拔出来。
花枝断口处,渗出一点红,像人的血。
他嗅了嗅,是梅香,也是铁锈味。
折枝渡在蓝关以北三百里。
三百里雪原,三百里梅花。
传说这里曾是古战场,埋了十万白骨,后来白骨上生梅,梅下生铁,铁里生刀。
于是每年腊月,梅花最盛时,江湖人便聚于江畔,以花换刀,以刀会友,以友论生死。
即墨幽邪到时,渡口已挤满了人。
有背着双钩的苗女,耳坠银铃,一步一响;
有骑骆驼的胡商,腰间弯刀镶着绿松石;
还有穿绯衣的少年,眉目如画,却拄着一根白骨杖——那是“白骨观”的少主,据说杖里藏着九十九只怨魂。
雪枝看得眼花缭乱,悄悄问:“先生,他们来做什么?”
“来送死。”即墨幽邪答得云淡风轻。
折枝渡的规矩很简单:
凡欲过江者,须折梅一枝,掷于江心。
梅若浮,可渡;梅若沉,不可渡。
而梅沉者,须留下身上最锋利之物,铸于江底铁冢,以祭亡魂。
即墨幽邪排在最后。
她前面是个红衣女子,衣襟绣着金蛇,腰肢软得像春日柳。
女子折梅时,小指轻轻一勾,梅花便落入江心,浮而不沉。
围观者哗然:“金蛇娘子好内力!”
女子回眸一笑,眼波却冷:“浮了又如何?我过江,只为杀一个人。”
轮到即墨幽邪。
她随手折枝,指尖甚至没碰花瓣。
梅枝离手,在空中打了个旋,轻轻落在水面上——
然后,沉了。
江面死寂。
金蛇娘子“咦”了一声:“好俊的功夫,竟能让梅自沉。”
即墨幽邪掸掸衣袖:“不巧,我最锋利之物,恰是这副身子骨。”
言罢,她抬脚踏上江面。
一步,江心结冰;
两步,冰上浮梅;
三步,梅枝倏地跃起,回到她手中。
她反手一掷,梅枝钉入江边石碑——
碑上“折枝渡”三字,裂成两半。
江对岸,是座废城。
城墙塌了一半,另一半被梅花撑开,像一具穿花衣的骷髅。
城中央,有铁匠铺。
铺子没招牌,只挂一把刀,刀身锈迹斑斑,刀柄缠着红绳,红绳上串着一颗牙——虎牙。
铁匠是个独眼老头,胡子垂到膝弯,手里一柄铁锤,锤头缺了一角。
他看见即墨幽邪,独眼里闪过一点光,像风里的烛火。
“你来了。”他说,“我等了十年。”
即墨幽邪点头:“刀好了?”
老头咧嘴,露出仅剩的三颗牙:“好了,也不好。”
他转身,从炉膛里抽出一物——
那是一把刀,却又不像刀。
像一泓秋水,又像一截月光;
像少女的睫毛,又像老者的叹息。
刀名“折枝”。
十年前一战,刀身断于“无冕帝主”指间。
如今重铸,却再无人配握。
即墨幽邪伸手。
刀却往后缩,像怕生的猫。
老头嘎嘎地笑:“它认主。你若真是它主,它自来。”
即墨幽邪不语,只摊开掌心。
掌心有旧伤,疤纹似凤凰展翼。
刀身轻颤,发出一声清吟,如雏凤初啼。
倏地,它跃入她掌中,刀尖垂下,像俯首称臣。
金蛇娘子过江来了。
她立于废城之巅,红衣猎猎,手里一条金丝鞭,鞭梢缀着倒钩。
“即墨幽邪,”她笑,“我来杀你。”
即墨幽邪抬眼:“为何?”
“十年前,你杀我师兄于蓝关,我师兄的刀便沉在这江底。”
“你师兄是谁?”
“‘断水刀’杜衡。”
即墨幽邪想了想,摇头:“不记得了。”
金蛇娘子眸光骤冷:“那便记到黄泉去!”
鞭影如蛇,破空而来。
即墨幽邪不避,只抬手,以刀背轻挑。
刀背碰鞭梢,“叮”一声脆响。
金丝鞭寸寸断裂,碎成齑粉。
金蛇娘子怔住:“这……怎么可能?”
即墨幽邪收刀入袖,转身欲走。
“站住!”金蛇娘子厉喝,“你既不杀我,便接我一掌!”
她双掌齐出,掌心漆黑,竟是“金蛇毒掌”。
即墨幽邪叹息,抬指,轻轻一点。
指尖落在金蛇娘子眉心。
一缕剑气透骨而入。
金蛇娘子软软倒地,嘴角却带着笑:“原来……是你……”
她死了。
死时,手里攥着一朵梅花。
即墨幽邪俯身,抽出梅花,花瓣上沾着一点黑血。
她随手一抛,梅花落入铁匠炉中,火光大盛,像烧着了一整个春天。
铁匠老头坐在炉边,望着火光出神。
“那女娃子,”他说,“其实不坏。”
即墨幽邪“嗯”了一声。
“她师兄杜衡,当年屠了三个村子,你杀他,是为救人。”
“我杀他,”即墨幽邪纠正,“是因为他挡了我的路。”
老头笑笑,不再言语。
雪枝在铺子外头,跟一只三条腿的狗玩。
狗是铁匠养的,瘸腿是因为十年前替老头挡了一刀。
雪枝把琵琶抱在怀里,狗用鼻子拱他,他咯咯地笑。
即墨幽邪走出来,把折枝刀别在腰后,刀身贴着脊柱,像一条沉睡的龙。
“先生,”雪枝问,“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去听雪楼。”
“听雪楼是什么地方?”
“一个……收故事的地方。”
听雪楼在折枝渡以北七百里,楼高十层,层层覆雪。
楼主“雪娘子”是个谜,有人说她是前朝公主,有人说她是狐妖化形,还有人说她根本不存在,楼只是座空坟。
即墨幽邪带着雪枝到时,楼前已排了长队。
有人背着血衣,有人抱着骨灰,有人提着活人的耳朵。
他们都想把故事卖给雪娘子,换一壶酒,或一个答案。
雪娘子坐在十楼窗前,身披白狐裘,面上覆着银面具,只露一双眼睛,眼睛是极浅的灰,像雪将融未融。
即墨幽邪上楼,脚步声轻得像猫。
雪娘子不回头,只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椅子是整块冰雕的,坐上去,寒意透骨。
即墨幽邪坐下,银发铺了满椅,像一捧碎月。
“你要卖什么故事?”雪娘子问。
“一个关于‘无冕帝主’的故事。”
“我不买传说。”
“那便卖真相。”
即墨幽邪取出一物,放在冰桌上。
是一截断刀,刀身锈迹斑斑,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绳。
“十年前,”她缓缓道,“有人用这把刀,劈开了蓝关的城门。城门后,是三千老弱妇孺。那人原本可以放过他们,但他没有。于是,有人杀了他,把这截断刀埋在了梅树下。”
雪娘子指尖轻颤。
“杀他的人,是你?”
“重要么?”即墨幽邪反问,“重要的是,那把刀的主人,姓杜,名衡,字断水。”
雪娘子沉默良久,起身,取出一壶酒。
酒壶是冰做的,酒液却是温的,像融化的雪。
“故事我收了,”她说,“你想换什么?”
“换一条路。”
“去哪里?”
“去……没有梅花的春天。”
雪娘子笑了,笑声像雪崩。
“春天没有梅花,便不是春天了。”
即墨幽邪也笑:“那就换一个没有刀的春天。”
夜,雪落无声。
即墨幽邪带着雪枝离开听雪楼。
楼前排队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手里的故事都不见了——
血衣成了白布,骨灰成了雪花,耳朵成了梅花。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四散奔逃,像一群被惊醒的梦游者。
雪枝抱着琵琶,小声问:“先生,你把故事都放走了?”
“嗯。”
“为什么?”
“因为故事太苦,”即墨幽邪答,“苦到连雪都化不开。”
折枝渡的雪,下了又停。
铁匠老头关了铺子,把炉灰埋进江底,像埋一个旧友。
三条腿的狗跟着雪枝,一瘸一拐地跑,跑过梅林,跑过废城,跑过听雪楼,最后跑进了即墨幽邪的影子。
影子很长,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路的尽头,是蓝关。
蓝关的梅花,谢了又开。
即墨幽邪回首,对雪枝说:
“记住,折枝为刃,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让枝上的花,开得更久一点。”
雪枝点头,把琵琶抱得更紧。
琴弦上,沾着一片未落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