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静。
蓝关的城墙被夜色与大雪一同压低了声息,只有偶尔一声铁甲相撞,像谁在梦里翻了个身。城门早已合拢,护城河上浮着碎冰,冰上覆雪,雪上覆血,像一层又一层的旧账,谁也理不清。
即墨幽邪就是在这时候到的。
她骑着一头瘦得只剩骨头的青驴,驴脖子上挂一只酒葫芦,葫芦里装的不是酒,是烧刀子兑梅雪,辛辣里带一点回甘。她披着玄狐裘,风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银白的发尾,像一弯跌落在夜色里的上弦月。
城门口有兵丁举火盘查。
她没下马,只抬了抬手指,守备的校尉便觉眉心一凉,伸手摸时,指尖沾了一粒雪。雪里裹着极细的剑气,像一根冰丝,轻轻蹭破了他的皮,又轻轻替他合上。校尉愣神的功夫,青驴已踏过吊桥,蹄声轻得像猫。
“方才那人——”
“别问。”老卒把火盆往怀里拢了拢,“三天前,也是这样一个人,一剑挑了黑水寨一百零八颗人头。雪下得大,血还没来得及流干,就冻成了红琉璃。”
即墨幽邪入城,先闻到了梅香。
蓝关种梅,关内关外皆是。雪压枝低,香气却愈发锋利,像一把藏在袖中的短剑。她寻香而去,拐进一条窄巷,巷口悬着一盏青灯,灯下一块歪歪斜斜的木牌:赊酒。
酒肆极小,只三张桌子。
老板是个跛脚汉子,左袖空荡荡,用牙咬着麻绳扎酒坛。他抬头,看见来客,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客官,新烫的‘落梅烧’,要尝么?”
即墨幽邪解了风帽,银发泻了一肩。
她不说话,只把两枚铜钱排在桌上,铜钱却竖着,像两枚小小的墓碑。老板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舒展开来,转身捧出一只粗瓷碗,碗口磕了一道裂纹,像冻裂的冰湖。
酒很烈,入口如刀。
她喝得很慢,像在品一道旧年旧事的余味。喝到第三口时,门被风撞开,雪扑进来,卷进一个瘦小的身影。是个乞儿,约莫十二三岁,衣衫褴褛,怀里抱着一把断了弦的琵琶。
“滚出去!”老板抄起火钳。
乞儿却扑到即墨幽邪脚边,抱住她的靴筒,声音像被雪噎住:“救……救我……”
老板冷笑:“小畜生偷了我的酒钱,还打翻了我的坛子,今日不剁他一只手,我‘独臂李’三个字倒着写!”
即墨幽邪垂眼。
乞儿的手腕上有一圈淤青,指骨冻得通红,却仍死死护着那把琵琶,仿佛那是他最后一块骨头。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护着她——护着她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护着她把“苍湚玄凰”四个字钉进血脉。
她放下酒碗,指尖在桌面轻轻一敲。
“他欠你多少?”
“三钱银子!”
即墨幽邪从袖中摸出一枚玉珏,玉珏上刻着一只展翼的鸢鸟,鸟眼是两点朱砂。她把玉珏推过去:“够么?”
老板瞳孔骤缩。
那是苍鸢帝国的“玄凰令”,见令如见帝女。可令在人在,令失人亡——谁能想到,它会在一个雪夜,出现在蓝关的破酒肆里?
老板忽然跪了下去。
他跪得太急,膝盖撞翻了长凳,酒坛碎了一地,酒香混着梅香,像一场迟到的祭奠。
即墨幽邪却已起身。
她抱起乞儿,像抱起一只冻僵的猫,银发拂过他的脸,留下一点雪意。
“走吧。”她说。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剑,劈开了雪夜。
他们出了城。
城外梅林更深,雪更厚,风更冷。即墨幽邪把乞儿放在一块青石上,解开自己的狐裘裹住他。狐裘太大,乞儿整个人陷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黑而亮,像两粒未燃尽的炭。
“叫什么名字?”她问。
“……阿蛮。”
“姓呢?”
“不记得了。”
即墨幽邪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会弯出一点弧度,像月牙儿浸在水里,轻轻一碰就会碎。
“那我给你取一个。”
她想了想,折下一枝梅,梅上雪未落,花瓣薄如刀刃。
“叫‘雪枝’如何?”
乞儿——现在叫雪枝了——用力点头,点得太猛,雪从梅枝上簌簌落下,像一场小型的雪崩。
即墨幽邪把梅枝别在他耳后。
“雪枝,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愿意!”
“不问我带你去哪儿?”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孩子的话,总是最锋利的誓言。
即墨幽邪没再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块小铜牌,铜牌上刻着一只张翅的凤凰,凤凰脚下踩着一轮月亮。她把铜牌系在雪枝脖子上,铜牌贴着他的锁骨,像一枚小小的烙印。
“从今天起,你替我背琴。”
雪枝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抱紧了那把断了弦的琵琶。
“可是……琴坏了。”
“琴坏了可以修,人坏了就修不了了。”
她伸手,指尖在琵琶上轻轻一拂。
断弦续接,音色清越,像雪地里突然响起的一声鹤唳。
雪更深时,他们到了一座破庙。
庙供的是无名神,神像缺了头,手里却握着一柄剑,剑尖指地,像在质问人间。即墨幽邪推门进去,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像老人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庙里有人。
一个黑衣少年倚在供桌上,正用一块雪白的帕子擦剑。剑身映着火光,像一泓流动的血。听见动静,少年抬头,目光如电,却在触及即墨幽邪时,倏地柔和下来。
“你来了。”他说。
语气熟稔,仿佛他们早已相识于无数个雪夜。
即墨幽邪把雪枝往前推了推。
“替我照顾他。”
少年挑眉:“你又要一个人去?”
“嗯。”
“这次去哪儿?”
“黑水寨。”
少年沉默片刻,把剑收回鞘中。
“我陪你去。”
“不用。”
“你一个人,杀不完。”
“杀得完。”
她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讨论今晚吃什么。
少年却笑了,笑得有些无奈:“你总是这样。”
即墨幽邪没接话,只是从袖中摸出一封信,信纸薄如蝉翼,上面用朱砂画了一只眼睛,眼睛下方是一滴泪。她把信放在供桌上,用烛火点燃。
火苗窜起的瞬间,她已转身。
雪枝忽然扑过去,抱住她的腿,声音带着哭腔:“你……你还会回来吗?”
即墨幽邪没回头。
“会。”
“什么时候?”
“梅花落尽之前。”
她走了。
雪地上只留下一行脚印,浅得几乎看不见,像某种鸟类掠过水面时留下的涟漪。
黑衣少年牵着雪枝,站在庙门口。
雪落在他们肩上,一层又一层,像时间在为离别加盖封印。
“她是谁?”雪枝问。
少年想了想,答:“一个……把人间当客栈的人。”
“那她还会回来吗?”
“会。”少年说,“她答应过的事,从不食言。”
雪枝摸了摸脖子上的铜牌,铜牌已经焐热了,像一块小小的炭。
“她叫什么?”
少年笑了,笑得有些怅然:“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即墨幽邪独行于雪野。
她的脚步很轻,像猫,像雪,像某种不存在于尘世的生物。梅林深处,有狼嚎声远远传来,她侧耳听了听,唇角勾起一点弧度。
“来得好。”
她低声说,声音散在雪里,像一粒盐落入沸水,瞬间无影无踪。
黑水寨就在前方。
寨门高悬,灯火如豆,像一头巨兽的眼睛。她解下酒葫芦,抿了一口,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像一条火线,烧得她眼底泛起一点红。
她抬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雪停了。
风也停了。
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了暂停键。
然后,她拔剑。
剑名“幽歌”,长三尺七寸,重七两三分,剑身薄如柳叶,剑光却重如山岳。
第一剑,斩断了寨门前的旗帜。
第二剑,劈开了厚重的木门。
第三剑,挑起了漫天血雨。
她杀人时,神情很淡,像在修剪一株过盛的梅。
血溅到她脸上,她也不擦,只是偶尔抬手,替那些将死之人合上眼睛。
“闭眼吧。”她轻声说,“下辈子,别做山匪了。”
黑水寨一百零八颗人头,整整齐齐码在雪地里。
雪是白的,血是红的,人头是青的,像一幅诡异的年画。
即墨幽邪坐在最高的那颗人头上,喝酒。
酒是赊的,还没付钱。
她忽然想起酒肆老板那张惊恐的脸,想起雪枝攥着她衣角的手指,想起黑衣少年那句“你总是这样”。
她笑了笑,把酒葫芦倒过来。
最后一滴酒落入雪中,像一滴泪。
“梅花落尽之前。”她自言自语,“得赶回去。”
回程时,雪小了。
东方泛起一点蟹壳青,像被冻住的黎明。
即墨幽邪摘了一枝梅,梅上雪未消,花瓣却红得像火。
她把梅枝插在雪地上,正好一百零八枝。
每一枝,对应一颗人头。
“祭你们。”她说,“也祭我。”
然后,她转身,银发在风里扬起,像一面破碎的旗。
破庙里,雪枝睡着了。
黑衣少年守着他,剑横在膝上,火堆噼啪作响。
门被推开时,雪恰好落在少年的睫毛上。
他抬头,看见即墨幽邪站在门口,身上一点血都没有,仿佛刚才那场屠杀只是雪做了一个梦。
“回来了?”
“嗯。”
“梅花落尽了吗?”
“还早。”
她走过去,把雪枝抱起来,孩子在她怀里缩了缩,像只找到窝的雏鸟。
“走吧。”她说,“去下一个地方。”
“去哪儿?”
“去……让梅花落得更慢一点的地方。”
天亮了。
雪地上,一百零八枝红梅开得正艳,像是谁用血画了一场盛大的春。
而春尚未至。
雪仍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