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滴在江南水道图上缓缓晕开,像一朵迟迟不肯落下的乌云。赵国祯没有动,笔尖悬在半空,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窗外的人影依旧蹲着,一动不动,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慢慢放下朱笔,指尖无声地滑向案角那把黄铜镇纸。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一稳。
“外面风凉,”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檐下滴水,“蹲久了腿麻,不如进来坐坐?茶刚沏的,茉莉香片,不比你们偷听时闻的差。”
窗纸上的影子微微一颤。
片刻后,一道低哑的嗓音从外头传来:“赵东家果然耳聪目明。不过——我不是来偷听的。”
话音落,窗棂轻响,竟自己向外推开了一线。月光斜切进来,照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心托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银片,上面刻着半轮弯月与三颗星点。
“这是‘星引令’,持令者可言三事,不欺不瞒。”那人道,“今夜第一句:我知你已查到恒裕行背后有人撑腰,但那人,不在商会。”
赵国祯盯着那银片,没接话。
“第二句:你走虾须沟,用周先生的铜牌,是对的。可你不知道,那铜牌本是他兄长的命牌,三十年前沉江时,正是靠它才浮起一具尸身。”
她眸光微动。
“第三句——”那人顿了顿,“我们想和你谈一笔生意。不是抢你路,也不是断你货,而是……带你去看一片没人敢碰的海。”
赵国祯终于起身,走到窗边。她没开门,只是将窗推得更开些,让整轮月亮都落了进来。
“你说你们?”她问。
“东南七埠,十三盐寨,二十六个不愿再看人脸色行事的‘小人物’。”那人低笑一声,“我们不叫商会,也不称帮派。我们叫‘潮信’——潮来有信,言出必行。”
她靠着窗框,忽然笑了:“所以你是代表这群‘信者’,特地来给我递名片的?还挑半夜,蹲窗台,跟做贼似的?”
“因你值得。”那人语气平静,“你敢走死河,敢告官府,敢用百姓当观众审奸商。这世道,多数人只敢低头走路,你却敢抬头看天。”
赵国祯挑眉:“夸得我都快信了。可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会信你们?就凭一块银片?”
“凭这个。”那人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纸,轻轻从窗缝塞了进来。
她拾起展开,是一张旧船货单,墨迹斑驳,但依稀可辨“胶东—江南—转口琉球”字样,而落款处,竟盖着沈家早年用过的私印。
“这是……”
“沈家十年前一笔被截的运单。”那人道,“原本要送去琉球的盐,半道失踪,连船带人没了影。沈明远不知道,但你知道——因为你父亲的生意经里,提过这一笔。”
赵国祯手指一紧。
那本生意经,她从未示人。
“我们查了你三年。”那人继续说,“看你如何从一文不名的孤女,变成今日江南盐市最亮的一盏灯。我们不关心你前世如何,只在乎你今生做了什么。”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们想合作什么?”
“东方海域。”那人声音压低,“今年春汛后,东海几处暗沙浮出水面,形成新航道。那里风急浪险,官船不去,商船不敢,却是通往南洋最快的一条路。我们有人,有船,有经验,缺一个敢走的人。”
“所以你们选了我?”
“因为你不怕‘沉江’。”那人看着她,“别人避之不及,你却主动踏入死河。这样的人,才配握舵。”
赵国祯摩挲着那张旧货单,忽而一笑:“你们倒是会挑人。可我若答应,你们又能给我什么?”
“三样。”那人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潮信在江南的十二个暗桩,任你调用,查谁,盯谁,皆由你定;第二,新航道的首航权,你可带三船同行,利润三七分,你七;第三——”他顿了顿,“我们帮你查清,当年黄河泛滥那夜,为何偏偏是你父亲的木盆,能顺流而下,而其他逃难者,尽数淹没。”
她心头一震。
那夜洪水滔天,她一直以为是运气。可若……并非偶然?
“你这话,可有证据?”
“暂时没有。”那人坦然,“但潮信存在三十年,只为等一个能打破盐局垄断的人。你若肯同行,我们愿将三十年所藏,尽数奉上。”
赵国祯盯着他,良久,忽然问:“你们怎么知道我会走虾须沟?”
“渔民传信,我们听风。”那人答,“你前脚走,我们后脚就知道了。你送酒谢渔翁,他转头就把酒分给了同村五个穷汉——这种事,只有真正想让百姓吃得起盐的人,才做得出来。”
她怔了怔,竟有些想笑。
“你们还真是无孔不入。”
“不是无孔不入,是眼睛多。”那人道,“穷人的眼睛,最亮。”
屋内静了下来。远处更鼓敲过三响,夜已深。
赵国祯重新坐下,将那张旧货单轻轻放回案上,与江南水道图并列。
“你们提的合作,我不能立刻答应。”她说,“但我可以见你们的主事人。当面谈。”
那人点头:“可以。时间地点由你定。”
“不。”她抬眼,“由你们定。我要看看,你们敢不敢在光天化日下现身。”
“好。”那人从窗台起身,身影终于显露一角——粗布短打,腰间挂一竹笛,脸上有道浅疤,从耳根划至下颌。
“三日后,辰时三刻,城南乌篷茶寮。你若来,我们便谈。”他将星引令留在窗台,转身欲走。
“等等。”赵国祯叫住他,“你们为何不自己走那条新航道?”
那人回头,月光照亮他眼底一丝冷意:“因为我们不是‘灯’。我们需要一个人,站在明处,替我们照亮前路。”
说完,身影一矮,悄然隐入夜色。
赵国祯站在窗前,望着那枚银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她没去碰它,只是轻轻合上了窗。
案上,墨迹未干的地图旁,静静躺着两张纸——一张是父亲的旧货单,一张是江南水道图。她提起笔,在图的最东侧,轻轻画了一道虚线,延伸向海。
笔尖停顿,又添上三个小字:潮信道。
她吹了吹墨,自言自语:“想让我当灯啊……”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轻叩。
“东家?”是沈明远的声音,“我刚听陈小川说,你这儿……有人来过?”
她将星引令收进袖中,拉开门。
“嗯。”她笑着递过一杯茶,“来送茶点的,顺道聊了点海上生意。”
沈明远接过茶,狐疑地看了看四周:“可我怎么听说,有人看见个黑影从窗边溜了?”
“那是我新雇的‘夜巡’。”她眨眨眼,“工钱不高,但眼力挺好。”
他摇头失笑:“你啊,总把事情说得轻巧。”
“不轻巧怎么活?”她走到灯下,重新点亮一盏油灯,“有些路,本来就很黑。不说亮一点,谁敢走?”
灯芯“啪”地一跳,火光骤亮。
她望着那团跃动的光,忽然问:“明远,你想不想看看,海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
他一愣:“你是说……出海?”
“嗯。”她点头,“不是为了逃,是为了去。”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只要你敢走,我就敢跟。”
她也笑:“那咱们就约好了——谁要是退缩,就请对方吃三个月的咸菜配白饭。”
“一言为定。”他伸出手。
她击掌相合。
窗外,月正当空,清辉洒满庭院。檐角铜铃轻响,像是风在低语。
而在城南某处幽暗巷口,那道粗布身影正将一枚相同的星引令放入竹筒,封泥印上三颗星点。
竹筒被交给一个孩童,“送去海边,交给穿灰袍的老吴。”
孩童点头,转身跑入夜色。
海风微起,卷着咸腥气息,拂过城墙,掠过屋脊,仿佛在传递某种无声的讯号。
赵国祯站在灯下,忽然抬头望向东方。
天边,已有微光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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