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的碎金还未散尽,船头那道斜影已随波轻晃。赵国祯收回目光,抬脚踏上甲板,竹篮留在原地,像一段未说完的话。船夫正要收起,她轻轻抬手:“留着。”
“东家?”
“让他们记得,咱们送过礼。”
船缓缓前行,虾须沟两岸芦苇渐密,风里带着湿泥与水草的气息。她没回舱,只在船头站定,指尖摩挲着竹筒盖子,那半朵干茉莉还在里头,香已淡了,却还撑着一点倔强。
三日后,议事厅重聚。
案上摊着水道图,红线蜿蜒如蛇,恒裕行的红圈仍刺目地钉在江南腹地。陈小川搓着手,嗓门压得低:“昨儿又查了两条线,菜场传话的不只老刘头,南市卖酱菜的王婆也收了钱,连话术都一样——‘吃了夜里梦魇’,一字不差。”
沈明远坐在角落,手里捏着一叠纸,是各地铺面的反馈。他抬头:“苏州、松江、嘉兴,三地谣言同步起势,连‘海瘴腌的’这词都一模一样。不是巧合。”
赵国祯点点头,指尖点了点图上几个点:“他们想用一张网,把咱们兜死。”她顿了顿,忽然笑出声,“可网眼再密,也怕针。”
陈小川挠头:“东家,咱们现在是走暗路、打明仗,可他们人多势众,真对上,官府未必站咱们这边。”
“那就别让他们知道咱们要对上。”她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一张新绘的商会名录,“他们联合,是因为有利可图。可利字当头,人心最脆。”
她将名录一转,背面竟是各商号近年往来账目的简录——哪几家曾因分利不均闹过龃龉,哪两家为码头争过十年,清清楚楚。
“有人想当领头雁,有人只想跟着飞。”她轻敲纸面,“咱们不打雁,只撒点谷子,看谁先低头啄。”
沈明远眼睛一亮:“恒裕行虽老,但近年压价狠,底下早有怨言。若咱们悄悄放出风去,说愿以更低佣金,换他们部分份额……”
“对。”赵国祯接过话,“不抢市场,只借道。他们若肯松口,咱们的盐就能从他们的码头过,名正言顺。”
陈小川咧嘴:“这招狠,让他们自己掐起来。”
“不狠。”她摇头,“只是让他们想起——做生意,终究是图利,不是图气。”
厅内静了片刻,随即有人轻笑,气氛松了下来。
赵国祯转身,从案上取过一只青瓷小碗,倒了半碗新盐,推到沈明远面前:“尝尝。”
他一怔:“生盐?”
“怕毒?”她挑眉。
他笑了,捻起一撮放入口中,舌尖微咸,回甘清冽。他点头:“纯。”
“那就让官府也尝尝。”她收起碗,“陈小川,你带人去趟府衙,把所有验盐的批文、咱们的生产记录、还有那包‘海瘴盐’的样本,一并递上去。请他们——当众验盐。”
“真请?”陈小川瞪眼,“万一他们拖着不办呢?”
“那就日日去请。”她笑,“带个炉子,现场煮盐。百姓爱看热闹,咱们就给他们热闹看。”
沈明远忍不住笑出声:“东家,你这是要把衙门变成茶馆?”
“有何不可?”她摊手,“茶要清,盐要白,道理都一样。”
两日后,苏州府衙前支起三口大锅。
陈小川带着盐工,当众取水、晒盐、煮炼。围观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有老妇踮脚看:“这盐,真能当场出?”
“能。”老李头咧嘴,“您瞧,这水是江心取的,盐板是新晒的,火是柴烧的——三样都经得起查。”
锅盖掀开,白雾腾起,雪盐倾出,粒粒分明。
府衙差役验过,当场盖印。文书贴出:“祯记盐品,合律合规,无毒无瘴。”
人群哗然,随即爆发出叫好声。
消息传开,谣言如雪遇阳。
而此时,另一条线也在悄然推进。
赵国祯托了旧日盐商故交,引见一位在漕运司当差的周先生。那人五十上下,眉目沉静,听罢来意,只问一句:“你们走虾须沟,可知道那条河三十年前出过什么事?”
她摇头。
“死过人。”他淡淡道,“三船盐货,一夜沉江,船夫全没上来。后来查不出因由,河就荒了。”
厅内一时静默。
“如今你们白日走,锣鼓开道,反倒安全。”他顿了顿,“但若有人想让你们也‘沉江’,夜里动手,谁又能知?”
赵国祯静静看着他:“周先生可有良策?”
他没答,只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放在桌上:“拿着它,过吴淞江时,让船夫挂在船头。若遇官差拦查,亮此牌,可免盘问。”
她没动那牌:“为何帮我们?”
他抬眼,目光如深潭:“我兄长,便是当年沉江的船主之一。三十年来,无人问,无人查。你们敢走那条河,我便信——有些人,还没忘了‘盐’字怎么写。”
她沉默片刻,郑重收下铜牌。
三日后,第二批盐船启程。
这次不止两艘,而是六艘连行。船头红绸依旧,锣鼓更响,每艘船头都挂着那枚铜牌,在阳光下泛着沉沉青光。
岸上有人指指点点,也有黑篷船悄然尾随,却始终不敢近前。
船至虾须沟中段,水流渐急,芦苇丛生。忽有渔舟从侧湾驶出,船上老翁挥手:“赵东家!水路有变!”
船队缓行,赵国祯上前。
老翁递来一张手绘小图:“前头两处暗礁移了位,原道走不得。我带你们绕。”
她接过图,细看片刻,抬头:“您怎知我们要走这里?”
老翁笑:“这江上的事,渔民没有不知道的。你们前次走,锣鼓响得连鱼都吓跳。咱们虽小户,也知谁在做事,谁在挡道。”
她心头一热,从怀中取出一包盐、一坛酒:“劳您带路,这是谢礼。”
老翁摆手:“不必。只求你们——把盐价,再压三文。”
她一怔,随即大笑:“好!若江南百姓都吃得起好盐,我愿再压五文!”
老翁咧嘴,掉转船头,引路前行。
七日后,盐船安然抵苏。
与此同时,讼师登门。
那是个瘦高男子,姓柳,说话慢条斯理,却字字如钉。他翻看陈小川带回的证据——老刘头的证词、王婆的收据、甚至那青布衫人的目击描述——忽然停住。
“这银子。”他指着老刘头收的二两,“成色不对。”
“怎么说?”
“是官银。”柳讼师抬头,“民间少用,多用于衙门赏赐或军饷发放。菜贩子哪来这路银子?”
厅内一静。
沈明远皱眉:“你是说……官府有人掺和?”
“不敢断言。”柳讼师合上卷宗,“但若只是商斗,不至于动用官银。背后之人,怕不止想坏你名声,还想——让你开不了口。”
赵国祯指尖轻点桌面,忽而一笑:“那就让他知道,咱们不但能开口,还能说清楚。”
她起身:“明日,正式递状。告恒裕行——毁谤商誉,扰乱市集。”
“若他们反告呢?”陈小川问。
“正好。”她眼底微光闪动,“让他们上堂。百姓最爱听官司,咱们就让他们听个明白——谁在用官银买嘴,谁在拿黑道拦路,谁在——”她顿了顿,声音清亮,“假装德高望重。”
三日后,公堂开审。
恒裕行派了大掌柜出庭,一脸沉痛:“我等只是听闻百姓议论,出于担忧,才提醒一二,何来毁谤?”
柳讼师不急不缓,取出证物:“这是菜贩老刘头的手印画押,这是银锭成色鉴定,这是吴淞江私船船号与恒裕行采买记录的对照。”他抬眼,“敢问大掌柜——这些,可是‘议论’?”
大掌柜语塞。
主审官皱眉:“若属实,便是蓄意构陷。”
恒裕行大掌柜脸色发白,却仍强辩:“证据或有伪造……”
“伪造?”赵国祯起身,从袖中取出一物,“那这个,您可认得?”
她摊开手掌——是一块布角,暗红色,边缘焦黑,正是前次黑篷船头裂开时露出的那一片。
“这是从你们船头木板里扯出的。”她声音不高,“当时我没声张,只让人悄悄取了样。今日带来,请官府比对——是否与恒裕行去年修船所用布料一致?”
满堂哗然。
大掌柜猛地抬头,眼神惊惧。
主审官沉声:“来人,收证物,送工坊比对。”
退堂钟响,人群涌出。
沈明远走在她身侧,低声:“你早拿到了?”
“那日船头一裂,我就猜到有鬼。”她笑了笑,“只是等个合适的时候。”
他摇头:“你这人,比盐还精。”
“不。”她望向街市,百姓正围看新贴的告示,“我是比他们——更懂‘等’。”
当晚,盐行灯火未熄。
赵国祯坐在案前,面前摊着江南水道图。她提起朱笔,正要将虾须沟的航线描深,忽听窗外一声轻响。
她抬头。
窗纸上,映着一个人影。
不是站,不是走,而是——蹲着。
她的笔停在半空,墨滴缓缓坠下,在图上晕开一小团暗红,像一滴未落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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