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南京像被浸在蜜里的枇杷,空气里浮动着黏稠的暖意。南京大学的梧桐道早已浓荫蔽日,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隙,在红砖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谁打翻了一碟碎金。
姜璐怡抱着一摞答辩材料从逸夫楼走出来时,额角已沁出薄汗。研究生答辩季总像场漫长的战役,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耳边盘旋的全是“学术规范”“创新点”“研究方法”这类字眼。她扯了扯衬衫领口,试图让穿堂风灌进些凉意,却在看见公告栏里“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的海报时,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海报上的毕业生们穿着学士服,抛起的学士帽在阳光下划出整齐的弧线,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写满对未来的憧憬。姜璐怡的目光落在海报角落的银杏树图案上,忽然想起八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六月,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站在同样的梧桐树下,手里攥着答辩通过的回执单,期待着她的郑恩泽也能从隔壁教学楼跑出来。
“璐怡!我们都过啦!”恩泽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他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回执单,折成纸飞机用力抛向天空,“等毕业典礼结束,我们就去捡银杏叶!我查过了,秋天的银杏叶能保存三年,我要给你做三百六十五张书签,一天换一张!”
她笑着捶他,说他净想些不切实际的事,心里却像揣了颗糖,甜得快要化了。谁能想到,这切都不过是姜璐怡自己的无数次幻想的情形,恩泽他再也回不来了,又怎能和自己一起毕业呢?
过往的行人没有谁还记得那阳光的大男孩,而那个男孩却只活在姜璐怡的心底,陪伴着她一起上课、放学、吃饭、考试、毕业……度过余生的每一天。“恩泽,我们毕业了……”姜璐怡手里紧握着回执单轻声呢喃,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八年前的回忆,一下子又涌现在姜璐怡的脑海里。
“恩泽,又到毕业季了。你看到了吗?”姜璐怡小声说着。就像往常恩泽在她身边和她并肩走着,她就是这样跟恩泽聊天那样。
“姜老师?”身后传来学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刚答辩完的学生林沐阳,手里捧着束向日葵,脸颊还带着激动的红晕,“谢谢您今天的提问,您说的那个史料佐证方向,我回去就补充!”
姜璐怡回过神,接过学生递来的向日葵,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祝贺你顺利通过,林沐阳同学。你的研究很有价值,继续做下去。”
林沐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多亏了姜老师您指导!对了,您先生没来接您吗?上次在修复室看到的那位……”
“他出差了。”姜璐怡笑了笑,将向日葵抱在怀里,那明黄的颜色驱散了些心头的怅然,“回法国处理点事。”这时又有几位学生跑过来跟姜璐怡打招呼:“姜老师好!”
“你们好啊,恭喜你们都顺利通过!”姜璐拍着其中一个学生的肩膀开心的说着。
“谢谢老师!”学生齐声回答,然后跟着姜璐怡一起慢慢地走着。
“法国,那他是法国人吗?”林沐阳接着问。“
“嗯,是法国人。”
“姜老师不谈则已,一谈就是跨国爱情啊!”一个学生打趣道。
“和咱们姜老师很般配的。”一个女生说。
“哦,难怪呢。”林沐阳眼睛一亮,“那等他回来,一定要请他尝尝南京的盐水鸭!我家楼下那家,据说是百年老字号……”
学生叽叽喳喳地说着,姜璐怡耐心地听着,直到走到宿舍楼下才挥手道别。抱着沉甸甸的向日葵往公寓走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暗着,没有新消息。
殷正浩回法国已经十三天了。走的那天他说“最多两周就回来”,现在眼看就要到期限,却连条明确归期的消息都没有。他们的联系总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她这边的深夜是他那边的下午,每次视频时,总能看见他身后办公桌上堆着的文件,有时甚至能听到莱奥在隔壁用法语低声汇报工作。
“别担心,我处理完就回去。”每次她想问些什么,他总会先一步打断,镜头里的笑容永远轻松坦荡,仿佛里昂的资金链危机、母亲的步步紧逼,都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回到公寓时,夕阳已经沉下去了,只留天边的一大片红霞静静地铺在那里,就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姜璐怡将向日葵插进青瓷瓶里,摆在客厅的茶几上,瞬间点亮了整个房间。她脱了高跟鞋,赤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刚想去倒杯水,手机突然在沙发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殷正浩先生”五个字。
姜璐怡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扑过去接起电话。指尖划过屏幕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连续三天的答辩评议让她眼底积了淡淡的青影,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疲惫的样子。
“喂?”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些,顺手将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
视频画面里跳出殷正浩的脸。他似乎刚结束工作,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那枚银杏领针却很规整的别在领口处,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背景里能看见熟悉的工作室书架,摆满了建筑模型和古籍复刻本,窗外的天色正慢慢暗下来,埃菲尔铁塔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晚上好,姜老师。”他的声音带着点刚从会议中抽离的沙哑,却在看到她的瞬间柔和下来,“今天答辩忙完了?”
“是的,刚到家。”姜璐怡将手机架在茶几上,调整到能看见整个客厅的角度,“你那边是下午吧?这会儿休息?”
“嗯,刚结束个会。”殷正浩说着,伸手将桌上的文件往旁边推了推——姜璐怡眼尖地瞥见最上面那份文件的抬头,用烫金字体印着“Resolution of the Board of Directors of Yin Group(殷氏集团董事会决议)”,心里不由得紧了紧。
他像是没注意到她的目光,突然起身拿起手机:“想不想看看‘故园’?我带你看看‘故园’吧!”
镜头一阵晃动,随即被稳稳地架在某个地方。画面里突然涌进大片绿意,让看惯了南京梧桐的姜璐怡都忍不住“呀”了一声——青石板路像条墨绿色的绸带,蜿蜒穿过月洞门,两侧是修剪成球形的女贞,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墙角爬着薜荔藤,绿得发亮,藤下还摆着尊小小的石灯笼;最妙的是廊下悬着的红灯笼,绛红色的流苏随风轻摆,明明是江南园林的景致,却与远处埃菲尔铁塔的钢铁轮廓相映成趣,有种奇异的和谐。
“这是……”姜璐怡凑近屏幕,几乎要把脸贴上去,“你把入口门厅和露台改成这样了?”
“是的,以前我们就坐在这个窗边,你教我中文。我想以后我们还可以继续坐在这里喝茶,一回头就可以看到这个露台。还有你取的名字,我真的很喜欢,充满故事的园子。”殷正浩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镜头缓缓移动,扫过一畦被竹篱笆围起来的花圃。紫色的雏菊开得正盛,层层叠叠的花瓣像被揉皱的丝绸,风一吹就轻轻摇曳,像撒了一地的星星,“你看这里,全是紫色的雏菊,特意让人从荷兰运的花苗。上个月刚种下时还蔫蔫的,没想到我一回来就开得这么好。”
他蹲下身,镜头凑近其中一朵雏菊,能清晰地看见花瓣上沾着的傍晚露水,晶莹剔透的,像谁不小心落下的泪珠。“还有这个。”他起身走向露台角落,那里种着一排水栀子,翠绿的叶片间藏着饱满的花苞,有的已经微微绽开,露出里面乳白的花瓣尖。
姜璐怡的呼吸顿了顿。她从没有跟殷正浩说过自己喜欢栀子花,因为那是恩泽向她表白时送的栀子花,他还说过等他们结婚时全部都用栀子花花,让她做最香的新娘。这些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包括殷正浩,他怎么会知道呢?
“这是栀子花?”她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对。”殷正浩的身影出现在镜头里,他靠在廊柱上,傍晚的阳光轻轻地撒落在他侧脸,将轮廓勾勒得格外柔和,“你好厉害,这么远都猜出来了?”
姜璐怡摇摇头,眼睛却有些发热:“你怎么知道……”
“我说过,姜老师就像一本线装书,得慢慢读。”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像个考了满分的学生,“你书架第三层有本《群芳谱》,关于栀子花的那页夹着片干枯的花瓣;上次和你在校园东侧的花园里散步时,你在那棵枯掉的栀子树前站了很久;还有你手机壁纸,虽然是南京的秋景,角落里却有朵被风吹落的栀子花……”
他一件件数着,全是她自己都没留意的细节。姜璐怡低下头,她的心有点被撕扯着的疼痛。她小心翼翼守护的那份对恩泽的思念,她鲜少显现出来,她觉得自己隐藏的已经很好了。还是被眼前这个细心的殷正浩觉察到了,他居然记住的,却是她藏在心底的栀子香。
“谢谢殷先生。”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发闷。
“应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谢谢姜老师给我这个读懂你的机会。”殷正浩笑了起来,镜头里的他眼角弯成好看的弧度,“对了,请姜老师猜猜,这些栀子种了多少棵?”
姜璐怡认真地数了数。镜头里能看见的就有十几棵,一排一排种得整整齐齐,叶片在风中舒展着。她估摸着说了个数字:“三十棵?”
殷正浩故意皱起眉:“不对。”
“五十棵?”
他还是摇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六十一棵。”
姜璐怡愣住了。
“因为姜老师你的名字叫璐怡,‘璐’谐音六,‘怡’谐音一,合起来就是六十一。”他的声音突然放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点狡黠的温柔,“六十一,璐怡,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等它们全开了,整个‘故园’都会是香的。”
视频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彼此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姜璐怡忽然笑了起来,像被风吹动的风铃,清脆得让人心头发颤:“殷先生什么时候也学会玩这种文字游戏了?以前给你讲谐音双关的时候,你还说中文太复杂。”
“跟姜老师学的。”他看着镜头里她泛红的眼眶,指尖在屏幕上轻轻点了点她的眉眼,“栀子花快开了,等你们学校放暑假,我就带你来看。到时候摘一大捧给你插瓶,让你的办公室里全都是香味。”
“好啊。”姜璐怡笑着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茶几上的向日葵花瓣,“里昂的事……”她还是没忍住,声音低了些。离他说的“两周”只剩一天了,她不敢问是不是遇到了麻烦,只能这样旁敲侧击。
殷正浩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转过身,背对着镜头,似乎在整理什么东西。过了几秒才转回来,脸上又挂上了那副轻松的表情:“对不起,璐怡,我可能还需要几天……”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内疚,“莱奥找到了新的投资方,但合同细节还需要敲定,我母亲那边也……”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总之,再给我三天,最多三天,我一定回去。”
“没关系的。”姜璐怡立刻打断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自然些,“工作要紧,你专心处理。再说学校这边毕业季事情也多,答辩完还有毕业典礼、档案整理,我也忙得很呢。”她故意扯了扯衬衫领口,“你看,今天累得我脖子都酸了,我打算洗漱完,就准备早点睡觉。”
“真的?”他还是不太放心,眉头微蹙着。
“真的。”她用力点头,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晚风吹进来,“你看,南京今晚的月亮好圆。”
镜头里出现一方夜空,墨蓝色的天鹅绒上悬着轮满月,周围缀着几颗疏星。“你在看月亮吗?”殷正浩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遥远的温柔。
“是啊。”姜璐怡伸出手,仿佛能摸到那片清冷的月光,“你曾经问我看到月亮会想起你吗?其实每当我看到月亮就会想起殷先生,怎么办呢?”姜璐怡伸出手,像轻轻抚摸着月亮那样轻柔,“突然好想把月亮摘下来,抱着它。”
说完她自己都愣了——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直白的情话,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想躲开镜头,却听见视频那头传来低低的笑声。
殷正浩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两条浅浅的梨涡,眼底的疲惫仿佛被这句话驱散了大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右侧,那里别着枚小巧的银杏叶领针——是机场送别时,姜璐怡给他别上的,说“银杏叶象征着坚韧,祝你一切顺利”。此刻他的指尖反复摩挲着领针的边缘,像是在汲取力量。
“我也好想你,好想好想你。”他的声音低沉而认真,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想你的修复室,想你上课的教室,想你教我写‘怡’字时,握在我手上的温度。”他对着镜头,轻轻吻了一下,“我爱你。”
“我也爱你。”姜璐怡的声音带着笑意,眼眶却有些湿润,“注意安全,别太累了。”
“嗯。”他重重地点头,“早点休息,别熬夜。”
“你也是。”
“再见。”
“再见。”
视频挂断后,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姜璐怡有些怅然的脸。她对着黑屏愣了很久,直到手机自动锁屏,才缓缓走到窗边。
南京的月亮确实很圆,清辉洒满了整个阳台,像铺了层薄薄的霜。她想起殷正浩说的“故园”,想起那些紫色的雏菊和六十一棵栀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空落落的。
其实她没说的是,这几天夜里总睡不好。闭上眼就会想起他临走时的眼神,带着决绝和不舍;想起李宥彬含泪离开的背影;想起他在修复室内挂掉的电话的神情;想起他看到殷正楷时那种无奈的落寞;想起他讲述自己这十年的心酸;甚至会想起郑恩泽的照片——殷正浩要走的那天,她在手机里翻到那张穿篮球服的照片,忽然发现恩泽背后的号码“7”;她又想到初见殷正浩时他给自己那么多熟悉的感觉。
这些碎片像拼图,明明快要凑出完整的图案,却总在最后一刻变得模糊。她不知道这场跨越山海的恋爱能走多远,不知道殷正浩母亲的反对会不会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甚至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感情里,是否真的没有一丝一毫郑恩泽的影子。
可她不想去想这些。就像修复古籍时,遇到残缺的页面,与其纠结缺失的部分,不如先把能补的补好。此刻的甜蜜是真的,他的牵挂是真的,六十一棵栀子花的心意也是真的——这些就够了。
晚风吹起窗帘的一角,带着远处传来的栀子花香。姜璐怡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走到书桌前,翻开笔记本,在空白页上写下“巴黎”两个字。
一个念头像种子般破土而出:她想去巴黎。
不告诉殷正浩,不提前打招呼,就买张机票,像他当初突然出现在南京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故园”里。她想看看那些盛开的雏菊,想亲手摸摸那些含苞的栀子,更想告诉他,不管里昂的事情多棘手,她都想站在他身边,而不是隔着屏幕说“没关系”。
她打开购票软件,指尖悬在“确认支付”按钮上,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轻轻点了下去。支付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仿佛已经闻到了巴黎的栀子花香,看到了殷正浩惊讶又欣喜的脸。
窗外的月亮依旧很圆,清辉穿过梧桐叶,在书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姜璐怡合上笔记本,嘴角扬起一抹坚定的笑意。
等她到了巴黎,一定要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决定义无反顾地携手同行,是不是真的喜欢在秋天捡银杏叶,是不是确定要做满一整个秋天的蝴蝶书签。
她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