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七侠镇的街道上已经弥漫开早点铺子的香气。
林闲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支起了他的茶摊。
一张旧木桌，几条长板凳，一个吱呀作响的炭炉，上面坐着一把被岁月熏得乌黑的铜壶。
他刚将第一壶水烧开，一道身影便如鬼魅般出现在摊前。
来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俊朗的脸上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肃穆与虔诚。
正是三日前被一根茶梗惊退的“少年剑神”白青崖。
与三日前那股锐气逼人的剑客姿态不同，此刻的他，长剑已入鞘，负于身后，怀中还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青布包袱。
“砰。”
包袱被轻轻放在茶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白青崖对着林闲，没有半分犹豫，深深一揖，拱手及地：“前辈，请收我为徒。”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林闲眼皮都没抬一下，拎起铜壶，滚烫的开水冲入粗陶茶碗，茶叶在其中翻滚，氤氲的白气模糊了他的脸。
他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口气，淡然道：“我不会教剑。”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却并未浇灭白青崖眼中的火焰。
他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更加坚定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林闲：“晚辈不求剑法。我只想学您的心境。”
“噗嗤！”
一声娇笑从旁边传来。
隔壁卤味摊的沈知夏正用夹子翻动着锅里的卤蛋，闻言笑得花枝乱颤，胸前波澜起伏：“我说林大老板，你这徒弟也太好收了吧？人家上门拜师学的是绝世武功，他倒好，学你这懒洋洋的心境？你确定他不是换了个法子来砸场子的？”
林闲呷了一口茶，摇了摇头，热气扑在脸上，让他舒服地眯起了眼：“他来喝茶的。”
说罢，他朝白青崖那边努了努嘴：“坐。茶钱十文，概不赊欠。”
白青崖他不再多言，默默地从怀中摸出十文钱放在桌上，然后抱着那个青布包袱，拣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没有喝茶，甚至没有再看林闲一眼，只是坐着，像一尊雕塑，开始默默观察。
他观察林闲如何添炭，如何候水，如何冲茶。
每一个动作都平淡无奇，甚至有些慢悠悠的，和他追求的极致之快、极致之利截然相反。
但他却从这平淡中，感受到了一种坚不可摧的韵律。
这时，镇上的“百事通”周铁嘴摇着一把破蒲扇，踱着方步溜达过来，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正襟危坐的白青崖，又看了看气定神闲的林闲，眼珠子一转，立刻来了精神。
他清了清嗓子，在茶摊前站定，当场就来了段即兴的评书：
“哎，各位街坊邻里，都来看一看了啊！话说那日，就在这方寸茶摊，风云际会！少年剑神白青崖，剑气寒光十九州，一手‘飞雪剑法’，快得只见剑光不见人！可他遇到了谁？遇到了咱们这深藏不露的茶摊林老板！”
他手舞足蹈，表情夸张至极：“只见那剑光如电，直刺咽喉！说时迟那时快，林老板他不慌不忙，不闪不避，只是从茶碗里，拈起了一根小小的……茶梗！”
周铁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剑出鞘，风雷动！茶梗飞，乾坤定！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一剑断，人飞退！那无坚不摧的宝剑，竟被一根茶梗，崩出了个豁口！剑神变瘟神，当场就懵啦！”
“哈哈哈哈！”
围观的群众们被他逗得前仰后合，笑声传出老远。
几个刚下工的汉子更是拍着大腿叫好，纷纷掏钱要喝一碗“茶梗仙人”的茶。
沈知夏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客人切着卤味，一边朝林闲那边递了个白眼，低声嘀咕：“这家伙不去天桥底下说书真是屈才了。你瞧瞧，给你这生意带动的。”
林闲对此恍若未闻，依旧一杯接一杯地倒着茶，收着钱，仿佛周铁嘴口中的传奇人物，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角落里，白青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作为当事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瞬间的可怕。
那不是简单的招式，更不是什么内力比拼。
那根茶梗上附着的，是一种他从未理解过的力量——一种“理应如此”的绝对法则。
在那根茶梗面前，他的剑快一分是错，慢一分也是错，唯一的结局，就是断裂。
可这股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白青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继续看。
第一天，他看着林闲迎来送往，接待了上百位客人，有达官贵人，也有贩夫走卒。
林闲的态度始终如一，茶水的温度始终如一，脸上的表情也始终如一。
第二天，他看着林闲的茶摊前来了几个寻衅滋事的泼皮，言语污秽，动手动脚。
林闲没有动怒，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平静地将一杯茶推到他们面前，淡淡说了一句：“喝完茶，就该去忙活了。”那几个泼皮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对上林闲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嚣张气焰瞬间熄灭，最后竟真的乖乖喝完茶，灰溜溜地走了。
白青崖的心神受到了巨大的震动。
这才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不是武功，这是一种气场，一种源自内心的强大，让一切挑衅都显得幼稚可笑。
第三天，天降大雨，街上行人稀少，茶摊生意冷清。
林闲没有半分不耐，依旧守着炭炉，听着雨打棚顶的滴答声，偶尔还闭上眼，似乎在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闲。
白青崖看着他，再看看自己怀中那个沉重的包袱，里面是他这些年搜集的所有剑谱秘籍，是他毕生心血所寄。
他曾以为，掌握了天下所有最强的剑招，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现在，他看着雨中的林闲，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真正的强大，是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无欲无求，无懈可击。
他的剑，是为了“胜”。
而前辈的心，是为了“在”。
仅仅是存在于那里，就足以镇压一切。
雨停了，一道彩虹挂在天边。
白青崖豁然起身，雨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一片清明。
他走到林闲面前，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解脱和敬佩，“世人练剑，求的是锋芒毕露，无坚不摧。而我所见，真正的高手，其至高境界，不在剑，而在心。”
林闲终于抬眼，正视着他，浑浊的
“你终于开窍了。”
白青崖闻言，不再多说一字。
他将那个装满了绝世剑谱的青布包袱放在桌上，推到林闲面前，然后退后三步，对着林闲，行了一个弟子对师父的九十度大礼。
这一拜，无比虔诚，无比郑重。
拜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少了几分凌厉的剑气，多了几分山岳般的沉稳。
他来时，是为寻道。
去时，已然得道。
“哎，他怎么走了？这包袱都不要了？”沈知夏凑过来，好奇地戳了戳那个包袱。
林闲随手将包袱丢到炉子旁边，用来垫桌脚，嘴里嘟囔着：“桌子有点晃，正好。”
沈知夏气得直翻白眼。
那里面可能是让整个江湖都为之疯狂的武功秘籍，这家伙居然拿来垫桌脚！
这时，旁边杂货铺的小丫鬟小翠，端着一个空托盘，偷偷摸摸地溜了过来，学着白青崖的样子，有模有样地给林闲递上一杯刚沏好的茶：“老板，那个白大侠明白了，我也想明白明白！您也教教我呗，我也想学那个……心境！”
林闲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摆摆手：“你？你还是先去把你家门口的地扫干净吧。”
小翠顿时噘起了嘴，一脸委屈：“老板你太偏心了！凭什么他能学我就不能学！”
林闲拿起茶碗，轻笑一声：“你还没到能喝茶的年纪。”
小翠似懂非懂，悻悻地走了。
傍晚，夕阳将整个七侠镇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林闲独自坐在摊前，望着天边的落日，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江湖主动找上门，想躲也躲不掉了，我也只能认了。”
沈知夏一边麻利地收拾着卤味摊子，一边没好气地说道：“认了就行，那你下次能不能别总用茶梗了？再这么下去，我卖卤味的都要比你这卖茶叶的茶叶多了。”
林闲闻言，端起今天最后一碗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白青崖的离去，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一个“少年剑神”入七侠镇求道，三日后顿悟离去，并将毕生剑谱相赠于一个街边茶摊老板。
这个故事，比“一根茶梗败剑神”更加传奇，也更加……危险。
它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掀起的涟漪，很快就将变成滔天巨浪，席卷整个江湖。
林闲的目光越过街道，望向了镇上最大、消息也最灵通的悦江楼。
他能感觉到，一股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那个喜欢夸大其词的周铁嘴，恐怕很快就要有新的、更大的舞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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