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风起,草木低伏。徐弘祖紧束布袋,将地图贴于胸前,率众前行。短锄悬于腰侧,刃口微颤,似与山气相引。回旋之眼已在眼前,乃一巨石环列之谷,中央凹陷如井,雾气自地缝中徐徐升腾,触之微凉。他俯身探手,觉气流自下而上,与地图所标风向线吻合,遂以炭笔轻点石面,记其走势。
前方古藤盘结,粗如人臂,层层交缠,封住一道岩隙。藤皮青黑,遍布细刺,火把靠近,藤蔓竟骤然收缩,发出窸窣之声,腾起一缕青烟,刺鼻难耐。随从掩鼻后退,一人低语:“此藤似有灵性,莫非真有‘血开径’之说?”余人默然,目光皆聚于徐弘祖。
他未应,只取短锄在手,凝视刃口。裂痕深处,隐有微光流转,与前夜地图显字时相似。他以锄尖轻触藤根,甫一相接,藤皮竟如受令般缓缓退缩,节节后移,露出深幽洞口。众人愕然,徐弘祖却神色不动,将火把浸湿,复燃于干藤屑上,以浓烟驱散青雾,率众俯身而入。
洞内壁滑,湿气凝珠,滴落之声不绝于耳。地图摊于掌心,朱砂符号渐黯,墨线亦因潮气模糊。行至岔道,风向忽乱,众人难辨路径。徐弘祖忽忆怀中残纸,取而展之,焦边青气微泛。他以纸角轻触地图“三十六法”处,刹那间,风向线竟在暗中泛出幽光,如萤游走,指向左道深处。
“循光而行。”他低声下令。
众人依令而进,愈深入则气愈腐,数人渐觉头重,步履虚浮。徐弘祖以指按其腕,脉象滞涩,知为湿毒所侵,遂命以布覆口鼻,取随身佩兰草塞于鼻端,稍解其症。又前行百步,见一石室,门以石板横掩,上有刻痕,形如北斗,与废墟机关遥相呼应。
他以短锄撬动石板,尘落如雨。室内无他物,唯中央置一陶瓮,封泥完好,上印掌纹与竹节印记。破封启瓮,内藏竹简一束,以丝绳捆扎,虽经年久,然简身干燥,色泽如新。徐弘祖双手捧出,轻解绳结,展首简视之,隶书赫然:“建安七年,岭南疫作,录药三十有六,炮制之法,存于后世。”
众人围视,皆屏息。他逐简翻阅,见其载草药采集时节、炮制火候、配伍禁忌,条理井然。其中“鸡骨草九蒸九晒,断肠草反佐可解百毒”一句,令他心头一震。此法与盘阿公所授瑶族古法若合符节,然“反佐”之说,却为前所未闻。他取出笔记,对照简文,将“蒸晒之数”“火候之度”一一录下,又以炭笔勾出“药井”方位,与地图所标之处完全相合。
“昔以为瘴乃毒气弥漫,故避之唯恐不及。”他低声自语,“今观此简,药生于毒地,毒亦可为药,关键在制法精当,配伍得宜。”
一名随从迟疑道:“然苗寨药浴,禁用断肠草,恐其烈性伤人,何以此简反以为解毒之要?”
徐弘祖不答,反问:“尔等可记蓝筋藤?其汁染肤则青纹现,久而不退,然碑文载其可治寒热,与常山根同用。”
“然也。”
“毒乎?药乎?”
众人默然。他续道:“瘴非天降,亦非鬼祟。湿热积于低洼,腐草朽木生秽气,蚊虫孳生,人触之则病。若能识其源,制其物,毒草亦可为良方。此简所录,非止药方,实乃治瘴之道。”
言罢,复检简束,忽觉末简夹中有物。抽之,乃半片枯叶,脉络如蛛网,背面以极细朱砂书“雷池水可洗毒”六字。他凝视良久,忆起地图所标“雷池”之处,正与“瘴心渊”遥相对望,中有风道贯通。
“雷火自生,风逆气毒。”他喃喃,“然雷池之水,竟能解毒?若雷火焚山,反生净水,岂非相克相生?”
正思忖间,洞顶忽有滴水落下,正中陶瓮。水声清越,瓮内残泥微动,竟泛起一丝淡青之色。徐弘祖俯身细察,见泥中似有细根残留,形如鸡骨草,然叶已腐尽。他取小刀刮取泥屑,置于简侧,少顷,简上“九蒸九晒”四字边缘,竟有微潮晕染,似与湿气相感。
“此瓮曾贮药。”他断言,“非仅藏简,亦为存药之所。湿不侵,虫不蛀,盖因瓮底涂蜡,外裹油布,与藏图之法同工。”
随从中有疑者,低声曰:“东汉距今千余年,药岂能存?”
徐弘祖但指简文:“非药存,乃法存。古人知此地湿重,故以陶瓮密封,择高燥石室藏之。简不腐,正因其制法严谨,一如其所载之道。”
他将医简重束,以油布包裹,纳于胸前布袋,外覆地图。此时短锄忽震,刃口裂痕微张,如有所应。他取而视之,见裂中渗出极细金粉,随步履轻晃,洒落于地,竟在潮湿岩面上留下断续光痕,指向洞室深处。
洞壁忽现刻痕,非刀斧所凿,乃指力划成。徐弘祖近前细辨,见一人形图腾,跪地高举短锄,状若祭祀。其锄形制,与他手中之器毫无二致。更奇者,图腾掌心刻一“石”字,笔法古拙,与地图“持石定魂”四字暗合。
“此非一时一人所为。”他低语,“持锄者,或为守简之人。代代相传,直至张某藏图。”
正欲再察,忽觉怀中温热再起。医简与地图相贴之处,竟有微光透出,映照洞壁,刹那间,图腾影动,如人俯首。他伸手抚壁,指尖触处,石面微暖,似有余温未散。
“火引路,石定魂,血开径。”他默念,“火已燃,石已持,径已开。魂者何?莫非非在物,而在心?”
未及深思,前方风道骤响,冷风自深处涌出,吹熄火把。黑暗中,唯有短锄刃口金光微闪,映照前方石径。徐弘祖握锄在手,踏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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