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转青,旋即复常。徐弘祖垂目片刻,松枝余烬在石道入口处缓缓熄灭,仅余一缕青烟蜿蜒上浮,触壁即散。随从立于庙前空地,面面相觑,无人敢语。他缓缓起身,左手仍紧握火把残杆,指节因久持而泛白,右臂麻木如缚藤条,血脉跳动不息。
“此地未尽。”他开口,声低而稳,不待众人回应,已转身向石室入口行去。
随从惊呼:“先生!方才险象环生,岂可再入?”
“机关已发,风向已变。”徐弘祖止步,未回首,“坑底铜声止,木刺收,此非死地,乃藏言之地。若弃而不究,前路何明?”
言罢,不等劝阻,独步踏入石道。碎石硌足,冷风自顶缝吹下,拂面如冰。他以左臂抵壁,稳住身形,火把重燃,光虽微,却照得四壁凿痕清晰可辨。此前所见石台空槽,中央凹陷方正,边缘刻线极细,似非刀刻,乃年久磨出。他蹲身,以炭笔蘸唾,轻涂槽沿。微光映照之下,细纹渐显,纵横交错,如山川脉络,又似水道分流,其势由南而北,三线并行,终归一点。
指腹循纹而行,触感微滞。拨开积尘,石台底角有松动之机。他以笔尾轻撬,夹层微启,内藏一卷油布,外包蜡封,久未启之。取出时,布卷微沉,触之柔韧,似以兽脂浸染,防潮避腐。展之于膝,地图徐徐铺开,色呈暗褐,边角微卷,显是受热所致。
图上山形以墨线勾勒,走势与碑阴所刻山图若合符契,尤以“回旋之眼”为原点,三道蛇形路径蜿蜒而出。其一指向北岭深处,旁注“瘴心渊”三字,笔迹枯涩,似仓促而书。另两处各标“药井”“雷池”,皆有警示符号环绕。边缘一行小字:“永乐十七年,医者张某手绘,藏图以待有缘。”
他凝视良久,忽忆怀中残纸。取之出,焦边尚存青气余韵,展开与地图并置。残纸“三十六法”四字之下,墨点排列成弧,恰如北斗斜挂。而地图之上,三处蛇形起点,皆以六星连点为记,每处六星,正合三十六之数。星位、间距、角度,无不吻合,非巧合所能解。
“非妄作。”他低语,左手抚图,“张某所遗,非独方药,乃图其道也。”
火光忽晃,风自顶缝而下,吹得图角微颤。他以石压之,再察图背。背面空白处,有细字以朱砂勾写,非汉文,乃苗地古语。虽不全识,然“持石”“避雷”“火不近水”诸词依稀可辨。更有一图,形似短锄,刃口微缺,与他腰间所携之器竟无二致。他取锄出,轻触图上符号,指下微麻,如电流过,然无光再现。
“此锄……”他默然良久,将锄横置图上,刃口裂痕正对“瘴心渊”三字。刹那间,图上朱砂似有微动,如血将流,旋即静止。他收锄入袋,不言其异,唯将地图折而三叠,纳于贴身布袋,覆于残纸之上。
出石室时,怀中忽有温感透布而出,似两物相激,然未久即消。他未停步,径至庙前断碑旁。随从围立,神色犹疑。
“此图何来?”一人问。
“张某所藏。”徐弘祖摊图于碑面,以炭笔圈“瘴心渊”与“回旋之眼”连线,“此道避塌陷之坑,绕铜机之位,实为隐径。若循此行,或可得全方。”
“然图上明书‘雷火自生’‘风逆气毒’,岂非死地?”
“医者藏方,非为诱人赴死。若真凶险不可近,何须刻图留世?‘待有缘’三字,非虚言也。”
“缘在何处?”
“在识其理者。”他指图上风向线,“此线与蓝筋藤出没区重叠,藤生毒地,却可入药,可见毒源即药源。瘴心渊虽险,或正是疗瘴之枢。”
众人默然。一人俯身细看,忽道:“先生所携短锄,图上亦有其形?”
徐弘祖不答,但以指轻叩锄柄:“此锄随我穿山越岭,断石开道,今与古图相合,非偶然。若弃之不信,反为负先人之托。”
良久,为首随从叹曰:“先生志在济人,我等岂可因惧而退?惟愿依图而行,生死随命。”
徐弘祖颔首,收图入袋,系紧布绳。正欲下令启程,忽觉袋中温感再起,较前更甚。他探手入内,指尖触图之处,竟觉微潮,似有液渗出。取出视之,地图边缘朱砂晕染,如血初融,而“瘴心渊”三字之下,原本空白处,竟浮现细字一行,墨色青黑,非此前所见。
字曰:“入渊者,必以火引路,以石定魂,以血开径。”
他凝视此句,未及细思,怀中残纸忽自颤动,焦边青气再泛,直冲图上“血”字。刹那间,图上蛇形路径微光一闪,如活物蠕动,随即隐去。火把余烬飘落图角,未燃,然灰末触布,竟如吸水般没入其中,不留痕迹。
徐弘祖握图之手微紧,指节发白。他未言异状,只将图重纳袋中,压于胸前。转身下令:“整装,依图而行。北岭风起之前,须过回旋之眼。”
众人俯首应命。他最后回望石室入口,火把残杆插于石缝,焰已熄,唯青烟一缕,自坑中缓缓升起,直上不散。他紧了紧腰间布袋,迈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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