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213年),秋。荆州的天空似乎总带着一丝沉郁的水汽,即使是在晴朗的日子,也压得人心头微闷。
自诸葛亮、张飞、赵云等股肱之臣奉刘备之命率军入蜀增援,这方维系着蜀汉命脉的南郡重镇,便全权交托于前将军、总督荆州事关羽之手。
关羽的威名,足以震慑宵小。
他坐镇江陵,丹凤眼开阖间寒光凛冽,青龙偃月刀虽未出鞘,其无形的锋锐之气已弥漫四野。
然而,威压之下,暗流涌动。
关羽性情刚烈,自视极高,对江东孙氏,素来视之为“江东鼠辈”,骨子里的轻蔑与防备根深蒂固。
不久前,孙权为巩固联盟,遣使为子求婚于关羽之女。
这本是政治联姻的寻常手段。
使者带着厚礼,言辞谦恭。
然而,关羽的反应却如烈火烹油。
他不仅断然拒绝,更在堂上当着众人之面,怒斥使者,掷地有声地留下那句注定点燃火药桶的名言:
“虎女焉能配犬(权)子!”其声如雷,其态倨傲,将孙权的颜面彻底踩在脚下。
使者面如土色,狼狈而回。
此事如野火燎原,迅速传遍江东,孙权闻之,震怒不已,眼中杀机毕露。
江东诸将,尤其是吕蒙、陆逊等,更是将此视为奇耻大辱,秣马厉兵之心更炽。
消息传回江陵,关羽帐下并非无人忧心。
主簿廖化、从事王甫等,皆曾委婉进言,劝其稍敛锋芒,至少莫要如此折辱对方使节,以免激化矛盾。
关羽却只是抚髯冷笑:
“江东群鼠,纵有爪牙,何足惧哉?彼若敢动,关某自提一旅之师,踏平建业!”
其骄矜之气,溢于言表。
这种对江东力量根深蒂固的轻视和对自身武力的绝对自信,如同一层厚厚的障壁,隔绝了所有理性的劝谏。
荆州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南郡太守糜芳,这位刘备的元从外戚、国舅爷,近来行踪越发诡秘。
府库管理渐显松懈,他本人则常以“体察商情”、“联络军需”为由,与一些身份模糊的商贾往来频繁。
其兄糜竺远在成都,鞭长莫及。
关羽虽倚重糜家根基,但对糜芳的治政能力本就微词,加之其性格倨傲,对糜芳也少有和颜悦色,只当他是能力平庸的旧勋,并未深究其异动。
治中从事潘濬,才干卓著,本是荆州本地士族的佼佼者,被诸葛亮发掘重用。
然而关羽性喜刚直勇武之士,对潘濬这类长于案牍、心思缜密且偶有直言劝谏的文吏,颇感不耐,常斥其“繁文缛节”、“书生之见”。
潘濬心中积郁日深,深感抱负难伸,对关羽的刚愎怨气暗生,离心之念渐起。
他每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眉头紧锁,偶尔望向窗外关羽议事厅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军中将校士卒,慑于关羽军法如山,动辄得咎。
连月的严苛操练和紧绷的戒备状态,让基层将士疲惫不堪。对江东日益紧张的局势,底层士卒更是本能地感到不安和恐惧,却又不敢多言。
这一切的暗流汹涌,都被一双看似懵懂的眼睛悄然捕捉——年仅六岁的少主刘禅。
刘禅住在荆州牧府邸深处,日常由糜夫人照料起居。
在外人看来,他不过是个被保护得极好、无忧无虑的孩童,最大的烦恼或许就是读书习字。
然而,经历了一些事情后,刘禅早已不是那个纯粹的稚子。
他像一只在庞大森林边缘谨慎觅食的小鹿,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异常的气息。
他知道关二叔很厉害,但也知道二叔不喜欢听“不好听”的话。
他知道潘濬叔叔很有学问,但总是不开心。
他更知道舅舅糜芳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熏香下,藏着让他心头发冷的秘密。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正在荆州的天空上凝聚,而他,渺小如尘埃。
就在这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中,一个极其隐秘的讯号,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悄然传递到了刘禅手中。
这源于诸葛亮入蜀前的缜密布局。
深知关羽性情、荆州复杂及东吴虎视眈眈,诸葛亮岂能不留后手?
他在荆州留下了一条极其隐秘的情报线,代号“安心”。
这条线不参与具体军政,只负责观察、记录、评估荆州内部尤其是关键人物的动向、情绪、关系变化,以及在极端危机时刻,成为向成都传递最关键信息的渠道。
其负责人,是诸葛亮精心挑选、埋藏极深的一位人物——荆州牧府内掌管典籍、档案的佐,马良之弟,马谡的族兄,马秉。
马秉为人低调谨慎,博闻强记,长于文书,职位不高不低,恰好能接触到大量信息而不引人注目。
诸葛亮离荆前,曾以考校刘禅学业为名,单独见过他一次。
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将一枚看似普通、内里却刻有特殊云纹的青玉平安扣,亲手系在刘禅贴身内衫的丝绦上。
诸葛亮的目光深邃如渊,温言道:“阿斗,此玉名‘安心’。若见荆州有异,非关将军所能察,非汝母舅所能言,亦非汝之力所能及,而又至关紧要者……可持此玉,寻书佐马秉,言‘季常先生问《楚辞》新注可成?’。切记,非生死攸关,不可轻动。”
彼时刘禅尚不完全明了其中深意,只觉相父所言必是紧要,便重重点头,将玉扣和那句暗语牢牢刻在心底。
此刻,面对关羽拒婚激怒江东、糜芳行踪诡秘、潘濬离心、士卒疲惫的危局,刘禅感到那枚贴在胸口的青玉扣,仿佛有了温度,变得沉重起来。他每晚在黑暗中摩挲着那枚玉扣,反复咀嚼相父的话:“非生死攸关,不可轻动。”现在,算不算“生死攸关”?舅舅通敌的迹象,加上二叔与江东势同水火,这难道不是点燃火药桶的火星吗?
然而,他依旧犹豫。
直接动用“定心”?
证据呢?
仅凭自己孩童的“看见”和猜测?马秉会信吗?
若所报不实,打草惊蛇,甚至暴露了相父苦心经营的这条线,后果不堪设想!
可若不说万一舅舅真的与江东勾结,在二叔与江东冲突的关键时刻背后捅刀。
刘禅不敢想下去,小小的身体在锦被下微微发抖。
这一日,刘禅照例去偏厅“缠着”潘濬学字。
潘濬显然心绪不宁,教授时几次走神,目光飘向窗外关羽议事的正厅方向,那里似乎正传来关羽对江东使者无礼行径的又一次高声斥责。
潘濬的眉头锁得更紧,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笔尖在竹简上洇开了一小团墨迹。
刘禅看在眼里,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他抱着彩球离开,再次“无意”间瞥见糜芳在回廊角落与一个眼生的商贾低语,两人神色紧张。
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那商人袖中似乎露出半截印有特殊徽记的锦囊一角——那徽记,刘禅曾在母亲收藏的、来自江东的礼物上见过类似的纹样!
回到自己小小的院落,刘禅屏退侍女,独自坐在窗边。他掏出那枚温润的青玉“定心”扣,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镇静。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玉扣上流转。
“季常先生问《楚辞》新注可成?”
他低声念着这句暗语,眼中属于孩童的天真烂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凝重与决断。
相父留下“安心”,不是让他坐视危亡的。
这枚玉扣,是信任,是托付,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他或许无法改变二叔的性情,无法挽回潘濬的离心,甚至无法阻止舅舅的堕落,
但他必须将这足以致命的暗流,传递给有能力改变局面的人!
他不能再犹豫了。
证据或许不足,但危机迫在眉睫。他必须冒险,启动“定心”。
小心地将玉扣藏回贴身之处,刘禅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属于孩童的、带着点懵懂好奇的表情。他推开门,抱着彩球,脚步轻快地朝府邸中管理文书档案的院落跑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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