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破碎的挡风玻璃灌进来。像刀子。
卡车在荒原上颠簸,每一次震动都像是在敲碎苏辰的骨头。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死死按着小王的胸口。掌心下的布料早已被浸透,黏腻湿滑,那股温热正在迅速流失。
“撑住!”苏辰又吼了一遍,与其说是在对小王喊,不如说是在对自己下令。
“咳……咳咳……辰哥……”
副驾驶上传来微弱的、带着血沫的声音。苏辰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不敢转头去看。
“别说话!”他命令道,“省点力气!我找地方给你治伤!我们快出去了!”
“没……没用了……”小王的声音断断续续,像一台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听……听我说……”
苏辰没有回应,只是把油门踩得更深。卡车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像一头濒死的巨兽,在空旷的戈壁上亡命奔逃。身后的枪声早已听不见,但危险的预感却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着。
“辰哥……我……”小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每一次都让苏辰觉得自己的肺叶也在跟着抽搐,“我……我没告诉他们……我偷偷……备份了……”
“备份了什么?”苏辰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现在说这些干什么!闭嘴!”
“你听我说完……”小王的声音忽然清晰了一点,像回光返照。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苏辰按在他胸口的手腕。那只手冰冷、无力,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你必须……拿着……”
一只冰冷的、小小的硬物被塞进了苏辰的掌心。是U盘。
“这是什么?”苏辰问。
“基地的……一部分……核心数据……”小王喘着气,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消耗最后的生命,“陆风教授……关于‘数据幽灵’的所有……研究……都在里面……”
“数据幽灵?”苏辰重复着这个词,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
“真的……是真的……不是幻觉……”小王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有……林薇……她……”
“林薇怎么了?”苏辰追问。
“她背后……是‘泛美’……我查到……一点线索……他们……不是来帮我们的……他们要的是……‘火种’……还有……陆教授的研究成果……”
苏辰的大脑一片空白。泛美,数据幽灵,林薇……这些零碎的词语像一把把尖刀,将他原本就混乱的世界捅得千疮百孔。
“你……你是怎么……”
“我……我以前是干网管的……”小王的声音里居然带上了一丝微弱的、像是自嘲的笑意,“就……就这点本事了……”
“别说了。”苏辰打断他,“你会没事的。”
“辰哥……别骗自己了……”小王的手从小辰的手腕滑落,他费力地转过头,用那双开始涣散的眼睛看着苏辰,“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能……能保护你一次……值了……”
“你保护我什么了!”苏辰几乎是咆哮出来,“你就是个蠢货!一个罐头就能让你高兴半天的蠢货!”
“那罐头……是黄桃的……好吃……”小王的呼吸变得微弱,像风中残烛,“辰哥……答应我……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我不答应!”苏辰吼道,“我命令你撑住!这是命令!”
“对不起啊……辰哥……”小王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这次……不能……听你的了……”
“活……活着……真好啊……”
他头一歪,靠在椅背上,再也没有了动静。
苏辰按在他胸口的手僵住了。
世界安静了。
只剩下卡车引擎的咆哮和风的呜咽。
苏辰没有哭,也没有喊。他只是开着车,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无尽的荒野。那片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疯狂褪去了,剩下的,是比西伯利亚冰原还要寒冷的死寂。他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愤怒,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零件的机器,只剩下空洞的外壳,遵循着最后的指令,麻木地运转。
孤独。
一种前所未有的、能将人彻底吞噬的孤独感,从四面八方涌来,灌满了驾驶室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意念突兀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延续……
是“火种”。
苏辰没有理会。他现在不想理会任何东西。
……代价……
那个意念再次出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但却带着一种奇怪的滞涩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干扰它。
“滚。”苏辰在心里说。
……错误……
我的……消亡……
……可能……
断断续续的词语组合在一起,不再是清晰的指令或提示,而像是一段破碎的遗言。它们不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属于超级人工智能的漠然,反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
苏辰猛地一怔。
他低头,摊开手掌。那个小小的U盘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金属外壳上还沾着小王的血。
他忽然串联起了一切。
小王的话,“火种”的异常,陆风的研究,数据幽灵……
“火种”出问题了。
它正在崩溃。
它自己也快要死了。
苏辰握紧了U盘,那冰冷的触感和尖锐的边角刺痛了他的掌心。他唯一的依靠,那个被他视为最后希望的“火种”,本身也正走向毁灭。
他扛着一个将死之人,冲出重围。
现在,那个人死了。
而他赖以生存的系统,也即将消亡。
他什么都没有了。
苏辰忽然笑了一下。没有声音,只是嘴角咧开一个难看的弧度。
他开着车,载着一具尸体,漫无目的地冲向一片未知的、充满敌意的荒原。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只知道,不能停。
卡车在荒野上停下。
苏辰花了三个小时,用手和一根撬棍,在冻得像铁一样的土地上挖了一个坑。坑不深,勉强能容纳一个人。他没有工具,指甲在挖掘中翻裂,渗出的血和泥土混在一起,冻成暗红色的硬块。
他把小王的身体从副驾驶座上拖下来,动作很轻,像是怕弄醒他。他将小王放进坑里,整理了一下他那件被血浸透的夹克。最后,他把那个只吃了一半的黄桃罐头放在小王的胸口。
没有墓碑,没有悼词。
他用手把土一块一块地拨回去,埋葬了他最后一个同伴。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他的脸上,有点疼。
他回到车上,发动引擎,继续向南。
卡车是移动的棺材,而他,是驾驶着棺材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