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里的寒意,仿佛已经渗进了骨头里。
陈禾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
他没有继续尝试从那地脉蛛网中汲取能量,那个沉睡中的宏大“低语”像一口悬在头顶的铡刀,让他不敢有丝毫妄动。
躲起来,不是办法。
一个被吴天德“特意”关照的新晋弟子,如果像老鼠一样躲在洞府里,只会引来更严密的监视和更深的怀疑。
他必须走出去,走到灯火下,走到监视者的眼前。
他走出洞府,没有去庶务殿领取这个月的份例,反而径直下山,去了外门弟子才会光顾的坊市。
半个时辰后,他回来了。
手上多了一个普通的木盒,里面装着几株年份尚可的灵草,还有一小坛据说是凡间帝王最爱的佳酿。
这些东西对一个内门弟子而言,廉价得有些可笑。
但作为一份拜师的“心意”,却又显得恰如其分。
他没有立刻去拜见吴天德,而是先回了自己的七十三号洞府。
关上石门,他盘膝坐下,心念沉入体内。
“小满。”
那股温润的生命本源之力,在他的引导下,开始在经脉中游走。
这一次,它不是在修复或强化,而是在进行一种精密的破坏性伪装。
柳清言的玉简中,详细记载了《青木长生功》初期修炼者会遇到的种种凶险。其中最典型的一种,便是灵力失控,在经脉中郁结,化作一丝“木朽”之气。
这股气息会缓慢侵蚀修士的生机,让其变得虚弱、衰败,最终化为一具失去灵魂的木雕。
陈禾要做的,就是完美地复刻出这种“中毒”的迹象。
他控制着“小满”的力量,在几处关键的经脉节点,模拟出那种独特的、带着腐朽意味的灵力淤塞感。
他甚至调动气血,让自己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做完这一切,他对着水镜看了一眼。
镜中的青年,面色灰败,眼神黯淡,脚步都带着几分虚浮,活脱脱一个急于求成、走火入魔的倒霉蛋。
很好。
他提起木盒,推开石门,朝着西三峰的峰顶走去。
吴天德的洞府,在峰顶最核心的位置,独占了一整片灵气最浓郁的区域。
洞府门口没有守卫,只有两株虬结如龙的古松,松针墨绿,透着一股森然的生机。
陈禾站在洞府前,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
“弟子陈禾,求见吴长老。”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中气不足的虚弱。
石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个苍老平和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进来吧。”
陈禾躬着身子,亦步亦趋地走了进去。
洞府内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
这里不像是一处修士的清修之地,更像是一座被精心打理的皇家园林。
地面铺着温润的白玉,墙壁上镶嵌着发出柔光的月光石。
最引人注目的,是洞府各处栽种的奇花异草。
一株株灵植争奇斗艳,有的花瓣薄如蝉翼,流光溢彩;有的果实晶莹剔【表情】【表情】透,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浓郁的草木精气混杂着灵气,形成了一种近乎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芬芳。
陈禾却从中嗅到了一丝腐败的味道。
就像是鲜花开到极致,下一步便是腐烂。
洞府深处,一个身穿宽大灰袍的老者,正坐在一张玉床上。
他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邻家老翁。
他就是吴天德。
“弟子陈禾,叩谢长老提携之恩。”
陈禾不敢多看,快走几步,跪倒在地,将手中的木盒高高举过头顶。
“弟子初入内门,身无长物,备了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长老不要嫌弃。”
吴天德的目光落在陈禾身上,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精光。
“起来吧,你我有师徒之名,不必行此大礼。”
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长者的关怀。
“你送来的心意,老夫心领了。”
他没有去看那个木盒,只是随意地一挥手,木盒便飞到了旁边的桌案上。
“你修炼《青木长生功》了?”
他开口询问,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陈禾的身体配合地颤抖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惶恐和不安。
“回长老,弟子……弟子拿到功法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修炼。只是……”
他低下头,声音艰涩。
“只是弟子愚钝,感觉体内灵力运转滞涩,丹田处……丹田处好像有一股枯萎的气息,挥之不去。”
“哦?”吴天德的眉毛微微一挑。
下一刻,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的神识,瞬间笼罩了陈禾的全身。
这股神识像无数根冰冷的探针,粗暴地刺入他的经脉,在他的四肢百骸间来回扫荡。
陈禾紧咬牙关,任由那股力量在体内肆虐,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来了。
吴天德的神识,精准地捕捉到了他刻意伪装出的那几处经脉淤塞点。
那股模拟出的“木朽”之气,如同黑夜中的萤火,清晰地呈现在吴天德的探查之下。
神识来得快,去得也快。
吴天德收回了神识,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错,不错。”
他看着陈禾,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杰出的作品。
“看来你天赋异禀,这么快就摸到了门槛。老夫当年,可比你慢多了。”
陈禾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配合地问道:“长老,那弟子体内的枯萎之气……”
“无妨。”吴天德摆了摆手,语气和蔼。
“此功法霸道,欲要长生,必先经历枯荣。初期的这点不适,是必经的过程,习惯就好。”
他的话语,像是一剂定心丸,打消了“陈禾”所有的疑虑。
这番说辞,与柳清言玉简中记载的,一字不差。
陈禾心中杀机翻涌,脸上却是一副恍然大悟、感激涕零的模样。
“原来如此!多谢长老解惑!弟子险些以为自己修炼出了岔子,误了长老的栽培!”
他再次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孺子可教。”吴天德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在他眼中,陈禾已经是一株种进了花盆的绝佳“灵药”,天赋越高,心气越傲,就越容易被这《青木长生功》套牢。
等到他发现不对的时候,早已根深蒂固,再也无法挣脱。
到那时,结出的“果实”,才会最甜美。
“你这症状,虽然正常,但一直拖着,也影响修行。”
吴天德假意沉吟片刻,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丢给陈禾。
“这瓶‘青元丹’,你拿去。每日服用一粒,可以缓解你体内的枯朽之感,还能加速灵力积累。”
陈禾双手颤抖地接过玉瓶,像是接住了救命的稻草。
“谢长老赐药!弟子……弟子粉身碎骨,也难报长老大恩!”
“去吧。”吴天德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些倦了,“好好修炼,莫要辜负了老夫对你的一片苦心。”
“是!弟子告退!”
陈禾再次叩首,然后才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洞府。
直到那扇厚重的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那片芬芳而腐朽的园林,他才慢慢直起身子。
他握紧了手中的白玉瓶,瓶身冰凉,仿佛握着一块寒冰。
他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洞府,而是在下山的路上,故意放慢了脚步。
果不其然,在路过七十二号洞府时,那扇石门“轰隆”一声打开了。
周通走了出来,他似乎是恰好要出门。
他看到陈禾,目光先是在他手中的白玉瓶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周通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之前那种审视和戒备,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怜悯。
就像一个屠夫,看着一头已经被打上烙印,即将送入屠宰场的猪。
“陈师弟,见过吴长老了?”周通的语气,比上次随意了许多。
“是,周师兄。”陈禾立刻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刚刚去向吴长老请教了一些修炼上的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故意压着嗓子,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那病态的模样,让周通眼中的怜悯更深了。
“吴长老他老人家,最是爱护我们这些后辈。”周通拍了拍陈禾的肩膀,这次,连试探的灵力都懒得用了。
“师弟天赋过人,得长老看重,日后前途无量。只是……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根基最是重要。”
他这番话,听上去是劝慰,实则是在宣告陈禾的结局。
一个已经被长老种下“药引”的废人,一个活着的药材。
“多谢师兄提点,弟子记下了。”陈禾低着头,声音嘶哑。
周通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与他擦肩而过,径直离去。
陈禾抬起头,望着周通远去的背影,眼神幽深。
他成功了。
从今天起,在吴天德和周通的眼中,他陈禾,只是一个天赋不错,但已经被彻底控制住的,新的“祭品”。
他回到了自己的洞府,关上石门,开启了所有禁制。
他没有立刻去修炼,而是将那个白玉瓶放在了桌上。
他拔开瓶塞。
一股奇特的,混杂着草木清香和一丝腥甜的气味,飘散出来。
陈禾没有用鼻子去闻,也没有用神识去探查。
他伸出左手,将手腕上那截看似普通的藤蔓,轻轻靠近瓶口。
“小满”的意念,传递而来。
没有分析,没有判断,只有一种最原始、最本能的情绪。
渴望。
以及……厌恶。
陈禾的心神,顺着这股情绪沉入其中。
他瞬间“尝”到了这丹药的本质。
其中九成的成分,确实是精纯的草木灵气,对炼气期修士大有裨益。
但在那精纯的灵气核心,却包裹着一滴粘稠的,如同毒液般的液体。
“腐心涎。”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不是毒药。
至少,不完全是针对修士的毒药。
它是一种肥料。
一种专门用来滋养某种阴邪属性灵植的,顶级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