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年年末,莫沉剑术初成,锋芒内敛。一日,他奉师命下山,至鸿丰山镇采购日常用度的盐米。小镇平日宁静,此日却恰逢一伙约七八人的流寇闯入镇中,勒索商户,打砸抢掠,嚣张跋扈,镇民惶惶,敢怒不敢言。
莫沉本不欲多事,采购完毕便欲离去。却见一凶恶寇徒因嫌一老妪缴纳的银钱不足,竟对其推搡动手,口中污言秽语。老妪踉跄倒地,瑟瑟发抖。
莫沉眉头微蹙,放下手中米袋,缓步上前,挡在老妪身前。
“哪来的不知死活的小子,滚开!想找死吗?!”为首寇徒见状,狞笑着挥刀便迎头砍来,刀风呼啸,势大力沉,显是练过几天狠辣的把式。
莫沉不闪不避,直至那锈迹斑斑的刀锋临近面门,凛冽刀风已吹动他额前发丝,其身形才倏然一动!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仿佛有一道惊鸿之影极速掠过,又似有数道冰冷剑光于瞬息间同时闪烁,却未闻丝毫金铁交鸣之声。
下一刻,那几名寇徒齐齐骇然色变,只觉手腕一麻,伴宿多年的兵器叮叮当啷落地,胸前粗布衣襟更是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尺长口子,凉意透肤,却未伤及皮肉分毫。而莫沉已还剑立于原地,气息平稳,仿佛从未动过,唯有那双沉静的眼眸,冷冷扫过众寇。
寇徒们骇得面无人色,如见鬼魅,发一声喊,丢盔弃甲,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镇子,再不敢回头。
镇民们惊魂未定,纷纷围上来道谢,目光中充满感激与敬畏。莫沉只是摆手,拾起地上物品,淡淡道:“诸位无恙便好。”语气平静,无丝毫居功之色。
自此,鸿丰山镇皆知“敬春秋”那位平日里沉默寡言、只顾埋头干活的年轻伙计,实乃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剑术高手,且为人正直仁厚,对他愈发尊敬。
归来后,莫沉向正在擦拭酒杯的陈晋禀报此事。陈晋头也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道:“剑之一道,非为争强斗狠,炫技于人前。唯护所能护者,守所当守之地,心之所安,剑之所向。你今日所为,未伤人命而退敌,分寸拿捏得尚可。”
莫沉躬身应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在莫沉流落于鸿丰山陈村镇第四年中的一个夏夜,月明星稀,江风送爽,流萤点点。
师徒二人于院中老梨树下对坐小酌。霍婆婆烹了几样清淡可口的小菜,温了一壶自家酿的米酒,便自去歇息了。
酒味清淡甘醇,入口绵柔。几杯下肚,陈晋望着天边那轮皎洁明月,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忽然开口:“沉儿,你可知这千剑阁?”
莫沉心中一动,放下酒杯,恭敬道:“弟子只听师父您偶尔提及名号,知其必是武林中一方赫赫巨擘,威名远播,然其中详情典故,却是不知。”
陈晋沉默片刻,似在追忆那波澜壮阔的往昔,缓缓道:“千剑阁…岂止是江湖巨擘…老夫年轻时,也曾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仗剑纵横江湖,快意恩仇。后来因缘际会,历经磨难,不仅一手创立了这千剑阁,更曾被天下英雄推举为武林盟主。”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莫沉闻言仍是有些震撼,手中酒杯微微一颤,杯中酒液漾起涟漪。
武林盟主!千剑阁之主!这双重身份,无一不是屹立于江湖之巅,俯瞰凡人国度芸芸众生的存在。莫沉虽知师父绝非凡俗,却也没想到其过往竟是如此辉煌夺目。
陈晋似未察觉他的震惊,继续道,语气平缓却自带一股沉甸甸的历史厚重感:“那时节,千剑阁如日中天,门下弟子数千,剑鸣之声闻于四海,江湖豪杰莫不景从。身为盟主,率中原武林豪杰对抗西域魔教,平息南北纷争,匡扶正义,看似风光无限,一言可决江湖事…其中艰辛与责任,重重压力,却非常人所能想象。”
陈晋的语气依旧平淡,然言语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执掌风云的沉凝气势自然流露,那是历经岁月磨洗却依旧难以完全掩盖的威严。
“江湖风波,从来险恶。名利二字,最是蚀骨。”陈晋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看透世事的沧桑,“看得透了,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更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不经意间柔和地扫过霍婆婆房间那扇透着温馨灯光的窗户,声音低沉了几分,却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决绝:“…这世间,总有比江湖名利、武林霸业更值得倾尽所有去守护的人与静好。为一己之安,累及身边至爱之人卷入无尽风波漩涡,非智者所为,亦非仁者所愿。”
莫沉瞬间明了。师父当年的急流勇退,毅然归隐,定然与师娘霍玉瓷息息相关。是为了护她周全,免她终日担忧受怕,才毅然抛却那万丈荣光与权势巅峰,甘于在这荒僻江畔,做一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酒馆老翁。
“故而,老夫辞了盟主之位,将千剑阁交予几位信得过的老兄弟共同执掌,带着玉瓷隐居于此,更名‘隐山’,只求一份心安与平静,探寻剑道之真谛,守护眼前之人。”陈晋举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仿佛将往昔的辉煌、沉重、责任与纷扰尽数咽下,融于这平淡岁月之中。
莫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对师父的敬佩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莫沉在修仙宗门里,看过许多为了名利而无所不用其极之人,哪怕是比武完的自己,不过是出云岫的内门精英弟子,都能收到无数传音符。
也有许多修士明知自身资质不够,便将自身心计投入那宗门的一官半职。
莫沉对于其开阔心胸与真挚情义的由衷折服,能放下唾手可得的权势巅峰,只为守护一人一世安宁,这份决断与情义,重逾山岳。
“师父…”莫沉声音微涩,胸腔中情绪翻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方能表达心中澎湃。
陈晋摆摆手,神色恢复平日里的平静温和:“旧事已矣,如这富春江水,东流不复返,不必再提。告诉你这些,是让你知晓,剑之一道,广阔无边,其深似海,非止于争胜斗狠,快意恩仇。持剑者,心性为重,须知为何而出剑,为何而收剑。望你日后无论际遇如何,身处何方,皆能持身以正,明心见性,不负手中之剑。”
“弟子…必不负师父今日教诲与厚望!”莫沉深吸一口气,郑重应道,心中却已隐隐明白,师父与那千剑阁,渊源极深,未来或许…
自此,师徒二人关系更为亲密,亦师亦父,亦友亦道,于这敬春秋酒馆之外,更添一层深厚的羁绊。
四年光阴,莫沉已彻底褪去了昔日修仙少年的青涩、惶惑与外在依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棱角分明,被山风江雾雕刻出坚毅的线条,目光沉静如古井,锐利时却如出鞘寒锋。
持剑而立时,自有一股渊渟岳峙、沉稳如山的气度。虽无半分灵力在身,但其肉身之力、剑术之精、反应之速,《歠炎决》对肉身的淬炼效果配合那陈隐山的三道独门剑法,其综合战力,早已跻身江湖一流高手,等闲拥有数十年内力修为的所谓宗师,已难挡莫沉雷霆一击、鬼魅一闪。
这一日,夕阳将天际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绯红,莫沉刚刚练完今日最后一趟剑,收势而立,气息均匀绵长,周身热气蒸腾,眼中神光湛然。
陈晋在一旁负手而立,看着自己这唯一的亲传弟子,缓缓点头,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赞赏与欣慰:“四年磨一剑,锋从磨砺出。你如今剑意内敛,光华藏于匣中,然一旦出鞘之时,自有凤鸣之势,锐不可当。不错,甚好。”
莫沉收剑入鞘,动作流畅自然,躬身恭敬道:“全赖师父四年悉心栽培,耳提面命,弟子方能略有寸进。”
莫沉抬头望向远方,富春江水奔流不息,浩荡东去,鸿丰山峦巍然矗立,默然千年。
四年苦修,不仅赋予了莫沉安身立命之技,更锤炼了他的心志,重塑了他的心境。莫沉知道,自己已非昔日那仓皇逃亡、无力挣扎的吴下阿蒙。山下的世界,泰安国的风云,仙途未尽的因果,或许终将与他产生新的交集。
而此刻,莫沉心中平静,目光坚定,手中之剑,已渴望吟啸于更广阔的天地。
只为求静,只为求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