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杖留下的剧痛,正在从他的脊背向四肢百骸蔓延。
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啸,每一根骨头都在战栗。
冰冷的地面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体的温度,也吮吸着他伤口中流出的鲜血。
江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混杂着同情、鄙夷、幸灾乐祸,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
但他毫不在意。
这些灼烧般的痛楚,反而像一剂最猛烈的清醒药,将他脑海中所有天真、所有侥幸、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焚烧得一干二净。
与整个时代的思想为敌?
这个念头此刻回想起来,只剩下无尽的自嘲。
他曾以为,凭借脑中那些超越了整整一个文明进程的知识,他可以做那个振臂一呼的先行者,可以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王霸之气一放,四方豪杰便会纳头便拜。
现实,用一顿结结实实的廷杖告诉他,他错了。
错得离谱。
个人的力量,在名为“历史”的洪流面前,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他想改变这个世界,可这个世界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只是随手一挥,就足以将他碾得粉身碎骨。
他唯一的武器,是藏在脑海深处的那些知识。
物理、化学、数学、水利、农学……这些在后世足以改变世界的“屠龙技”,在这里,却找不到任何施展的余地。
知识本身,并不能直接转化为力量。
它需要一个支点。
一个能将它的价值放大一万倍,甚至一百万倍的支点。
一个坚实到足以撬动整个大明帝国的支点!
他的视线穿过冰冷的空气,穿过那些晃动的人影,仿佛看到了那座巍峨的紫禁城,看到了那把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
支点。
放眼天下,这个支点只有一个。
皇权!
说服那些满脑子“子曰诗云”,将祖宗之法看得比天还大的腐儒?
那比登天还难。
他们的思想已经固化,他们的利益已经与这个旧有的体系牢牢捆绑。任何试图改变现状的人,都是他们的死敌。
但,皇帝不同。
尤其是开创了这个帝国的皇帝,朱元璋。
那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绝代雄主,是这个时代最务实、最没有耐心、也最渴望国家强大的人。
他或许不懂什么是科学,但他一定懂什么是粮食,什么是钢铁,什么是能让他的江山永固的真正力量。
只要能让他看到,自己所掌握的知识,能为大明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能让他的粮仓堆满粮食,能让他的国库装满金银,能让他的军队所向披靡,能让他的皇权比历史上的任何一位帝王都更加稳固!
那么,一切的阻碍,都将不再是阻碍。
所有挡在他面前的朝臣,都将由皇帝亲自为他清扫干净!
欲要济民,必先济君!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横贯天际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中所有的迷雾,照亮了一条唯一可行的道路。
一条大胆的,堪称疯狂的道路。
于是,一个完整的计划,在他承受着极致痛苦的身体里,飞速成型。
隐藏?
润物细无声?
不。
那太慢了,也太被动了。他没有时间慢慢等待,更没有资本去一点点布局。
他要反其道而行之!
他要用最激烈、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将自己,连同自己所掌握的“屠龙技”,像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狠狠地砸进这个帝国的权力中枢!
所以,他明知太常寺卿会抓住“天人感应”的理论对自己发难,依然毫不犹豫地上奏了关于“日食”的精准预测。
那不是自寻死路。
那是他为自己搭建的第一个舞台,一个能让全天下,尤其是让那位皇帝陛下,都不得不看向他的舞台。
所以,他甘愿受刑,被革职,被焚书。
这一切的“牺牲”,都是构成他“悲情英雄”形象的必要笔墨。
他要将这个形象,深深地刻印在所有旁观者的眼中。
尤其是,那些未来可能成为权力核心的皇子们眼中。
所以,当秦王朱樉他们出现时,他拒绝了看似是唯一生机的求情。
他反而抛出了那段关于《经世录》的惊天之语。
那不是一时冲动的狂言。
那是他用尽心力,精心计算后,射出的一支箭。
一支淬满了剧毒,足以射穿人心,引爆所有好奇与欲望的箭。
他在赌。
一场豪赌。
赌那场必然会到来的日食,会成为他所有言论最坚实的注脚,将他的形象从“妖言惑众”彻底扭转为“未卜先知”。
赌朱元璋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在最初的震惊与愤怒过后,会冷静下来,意识到他,以及他那本《经世录》的真正价值。
赌他所掌握的“经世之学”,能成为那把开启一个全新时代大门的钥匙!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阳谋”。
他将自己作为棋子,亲手摆在了天下这盘大棋最显眼、最凶险的天元之位。
现在,棋子已经落下。
他所有的表演,所有的铺垫,都已经完成。
江辰缓缓闭上了眼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和目光。
身体的痛楚似乎在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属于赌徒的平静。
他只需要静静地等待。
等待那位执棋的帝王,亲自将他这颗看似已经被抛弃的“弃子”,从冰冷的地面上,重新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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