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城西,一处僻静的宅邸。
这里是锦衣卫的一处秘密据点,如今,却成了江辰的“软禁”之所。
太子朱标的呼吸,带着一丝潮湿的霉味。
他既感到一种被猎物吸引的灼热好奇,又被父皇那无处不在的目光压得心头发沉。
他带着弟弟朱樉、朱棡等人,在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亲自引导下,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最终停在了宅邸之外。
那个能精准预测日食的江辰……
那个让父皇不惜动用廷杖,也要将其从钦天监剥离,藏于此地的人。
他的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蒋瓛,他人在何处?”
朱标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院中的什么东西。
蒋瓛的身子躬得更低,手指朝院内一指,语调恭敬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回太子殿下,江学士……就在院中。”
“陛下已在隔壁的密室,诸位殿下请随臣来。”
朱元璋的密室,与院子只隔了一道薄薄的墙壁。
墙上,凿开了数个用特殊材料掩盖的孔洞,从内向外看,院中一切秋毫可辨,而外面的人,却绝无可能察觉到墙后那一双双眼睛。
朱标将眼睛凑近了其中一个孔洞。
冰凉的触感从眼眶传来,让他那颗躁动的心稍稍平复。
他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腹稿,准备好了应对一切可能的场面。
然而,当院内的景象,穿过那个小小的孔洞,完整地投射在他视网膜上的那一刻——
他所有准备好的言语,连同呼吸,一并卡死在了喉咙里。
他想象过很多种可能。
或许,那个叫江辰的书生,正因廷杖的伤痛而在床上呻吟,满身狼狈。
或许,他正因前途未卜而枯坐窗前,神情消沉,满心绝望。
又或者,他正在进行什么神神叨叨的仪式,焚香祷告,祈求上苍的宽恕。
可眼前的景象,却将他所有的预设,击得粉碎。
院子中央,被人用泥土和沙石,堆砌成了一个巨大得惊人的沙盘!
那不是寻常兵家演武用的粗糙模型。
那沙盘之上,山峦的走向,河流的蜿蜒,关隘的位置,城池的分布,星罗棋布,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
甚至,连何处是密林,何处是草原,何处是戈壁,都用不同颜色、不同颗粒的沙土,meticulously地标注了出来!
朱标的瞳孔骤然收缩,肺里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空!
他身侧的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两个在沙场上见惯了生死的皇子,此刻竟也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着。
只一眼!
他们这些常年与军务、舆图打交道的人,只用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
这分明就是大明北境,自山海关一路向西,直抵嘉峪关的万里防线微缩地理图!
其细节之详尽,其比例之精准,比之兵部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绘制出的最顶级舆图,还要高出不止一个层次!
而此刻,那个本应是“阶下囚”的江辰,正俯身在这座巨大的沙盘之前。
他的神情,专注到了一个近乎忘我的境界。
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朴素布衣,套在略显消瘦的身上。廷杖留下的伤势,似乎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的手中,正捏着几面颜色各异的小旗子。
口中,正低声念诵着一连串旁人听不懂的数字与地名。
他的动作飞快,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不断将那些小旗子,精准地插在沙盘的各个节点上。
一面红旗落下。
那是敌军骑兵主力可能的突进路线,其锋矢所指,竟是大同府最薄弱的一段边墙。
一面蓝旗跟着插下。
那是边军从接到警报到集结出击,所需要的反应时间,被他用旗帜的位置,量化成了一段清晰可见的距离。
一面黄旗被插在了一处不起眼的山谷。
那里,是敌军最有可能设立的临时后勤补给点……
朱标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不是在消沉。
他不是在绝望。
他更不是在搞什么焚香祷告的玄学!
他竟然在……
进行一场关于“草原民族南下劫掠最佳路线”的沙盘推演!
他在以入侵者的视角,寻找着自己父亲亲手打造的这道万里防线,最致命的破绽!
江辰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过。
那指尖拂过的,仿佛不再是冰冷的沙土,而是大明北方那广袤的、活生生的千里江山。
他时而眉头微蹙,似乎在为一个节点的兵力部署而感到棘手。
他时而嘴角轻扬,又好像是找到了某种克敌制胜、一击致命的绝妙计策。
那种从容。
那种专注。
那种将天下风云、社稷安危尽数纳于掌中方寸之间的无上气度,让所有通过孔洞窥视之人,都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尤其是隔壁密室之中。
那个一手缔造了大明王朝的男人,朱元璋!
他戎马一生,从尸山血海里杀出一条皇路,什么样的大场面没有见过?什么样的人杰没有见过?
可眼前的这一幕,却让他感觉到了一股发自骨髓的震撼!
这已经不是“术”的层面了。
寻常的兵法推演,是术。
这是一种将战争、地理、后勤、天时、人心,所有的一切,都融为一体,进行模拟、计算、预判的……
“道”!
一个被他当做妖言惑众的书生。
一个差点死在他廷杖之下的钦天监监正。
此刻,却在他面前,用一种近乎轻描淡写的方式,推演着足以动摇他大明国本的边防大事。
朱元璋捏着茶杯的手,青筋根根暴起。
他看着那个专注的背影,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这哪里是个什么监正?
这分明是个未卜先知的……
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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