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主任,多语中心的预算报表,您看是不是签一下?”李晓海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皮,突兀地划破了办公室的宁静,也截断了岳华年望向窗外出神的思绪。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对方递过来的文件夹上。李晓海的手捧着文件夹,指节粗大,皮肤粗糙,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如同盘曲的蚯蚓,深深嵌在手背皮肤之下,那是数十年如一日紧握粉笔、钢笔,在教案本和各类报告上留下印记的证明。
岳华年接过文件夹,沉甸甸的。翻开,密密麻麻的数字映入眼帘,其中几处被醒目的红笔圈了出来,旁边还附着批注,那些数字和标记像是聚集在糖块周围的躁动红蚁,让人心头烦乱。他的视线迅速下滑,精准地锁定了“同声传译设备采购及更新”那一行。李晓海显然对此项格外“关照”,特意用刺眼的黄色荧光笔重重标出,旁边是他那熟悉的、略带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现有设备(型号:Synchro-5)仍可满足基本教学需求,运行稳定(仅偶有小故障)。建议暂缓更新,避免重复投入,造成公共资源浪费。此乃学院厉行节约要求之精神所在。”
“上周五下午的三号会议室设备调试,李主任你也在场吧?”岳华年将保温杯“咚”地一声顿在厚重的实木办公桌上,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闷响。杯中滚烫的热水溅出了几滴,在桌面上迅速晕开几小片深色水痕,氤氲的水汽袅袅上升,让他的镜片也蒙上了一层薄雾,声音透过这层雾气传来,显得有些低沉发闷,带着压抑的焦躁。“主机在会议中途连续三次死机,麦克风信号中断,译员通道彻底紊乱!要不是技术部临时启用备用方案,上周那场至关重要的跨国企业高管培训就彻底砸了锅!在客户面前颜面扫地,这责任谁来担?”
李晓海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强行忍住,露出半截被烟熏得泛黄的门牙,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更多的是某种刻意的松弛:“哎呀,岳主任,不至于不至于嘛。机器嘛,年头久了,哪能没点小毛病?就跟咱们人老了,腰酸背痛一样,正常!我看啊,让技术部那几个小伙子再加把劲,好好检修维护一下,顶多换几个小零件,总能再撑个一年半载的。钱要花在刀刃上不是?倒是昨天刘主任在会上提的那个方案,我觉得很有远见卓识啊。”
岳华年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方案?”他心中警铃大作,预感到了李晓海要说什么。
“对呀,就是刘主任力主将咱们多语中心资源整合升级,打造成对外开放的语言实训与交流平台那个提议呀!”李晓海的语调拔高,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面向社会和兄弟院校开放,提供语言实验、培训、认证一条龙服务!这思路多开阔!既能扩大学院影响力,又能开源创收,一举多得!这才是长远之计嘛!比起换几台机器,这才是真正提升我们中心价值的大事!”
“那是胡闹!”岳华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幅度之大,使得办公椅被推开,沉重的底座与光洁的瓷砖地面摩擦,发出一串极其尖锐刺耳的“吱嘎——”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格外刺耳。昨天学院中层例会的情景瞬间闪回:刘晓蓝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套装,坐在会议室长桌的另一端,当她轻描淡写地抛出这个“整合升级”方案时,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状似无意地、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分寸感,扫过自己这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在岳华年看来,更像是命运对他的一场无声的、冰冷的嘲讽——他精心维护的专业核心,正被轻易地解构、挪用。
就在这紧绷得几乎要断裂的时刻,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哒、哒、哒”声,是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紧接着,刘晓蓝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怀里抱着一摞牛皮纸档案袋,步履从容。一身简约干练的白衬衫,领口处系着一条浅蓝色的真丝纱巾,巧妙地绾成一个精致小巧的蝴蝶结,衬得她脖颈修长,气质温婉中透着一股精干。她目光扫过办公室里明显剑拔弩张的气氛——岳华年站着,脸色铁青,李晓海则微微侧身对着门口,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刘晓蓝立刻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红唇微张,杏眼圆睁:“哟,岳主任,李主任?你们这是……讨论工作呢?这么投入呀?”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打破了僵局,随即话锋一转,像是分享一个重要的信息:“这可巧了,我正要来找你们两位主任呢。刚刚赵副校长亲自给我打了电话,特别关心我们多语中心下半年的工作规划和预算执行情况,说想尽快了解详细进展,尤其是涉及到资源投入和未来发展方向的关键项目。”她特意强调了“赵副校长”和“亲自”几个字。
李晓海的腰几乎是瞬间就弯了下去,脸上堆起的褶子层层叠叠,犹如一朵骤然盛开的菊花,热情得近乎谄媚:“哎呀!刘主任您来得太及时了!您真是为我们中心操碎了心!赵校长日理万机还惦记着我们,真是莫大的鼓励!我们刚才就在讨论设备更新这个事儿呢。”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岳华年,眼神里刚才那点松弛早已变成了冰碴子般的挑衅,“岳主任坚持要更换全套设备,一步到位。我呢,本着节约和实用的原则,建议先维护看看。岳主任觉得刻不容缓,我理解他的担忧。不过这种大额支出,确实应该慎重,要不……刘主任,您看是不是请示一下赵校长的意见?我们坚决服从领导安排!”他巧妙地把皮球踢给了刘晓蓝,也间接抬出了赵副校长的权威。
岳华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刘晓蓝放在档案袋上的左手,那枚戴在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样式极其简约,却闪烁着纯净而冷硬的光芒。这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也瞬间激活了一段尘封的记忆碎片。画面陡然切换:那是多语中心筹备成立的最后冲刺阶段,窗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上,发出噼啪巨响。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额发不断滴落,却不顾一切地将那份凝聚了数月心血的可行性报告紧紧护在怀里,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院长办公室。就在那条被窗外阴沉天色映衬得格外昏暗的走廊里,他与李晓海迎面撞上。李晓海刚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手里也攥着一个文件夹,边角已经被走廊飘进的雨水浸透泡软,皱巴巴的。当时李晓海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意外,有审视,甚至有一闪而过的……不甘?后来正式的任命公示张贴出来,他的名字后面清晰地跟着“主任”二字。第二天清晨,他路过公告栏,看到李晓海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皮鞋边缘沾满了昨天暴雨溅起的泥点,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洇开一片浑浊的深色污渍,他就那样站了足足一个小时,一动不动。
“设备更新不是锦上添花,而是迫在眉睫的教学刚需,”岳华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地平稳、有力。他拉开办公桌右手边的抽屉,取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推到刘晓蓝面前的桌面上,“刘主任,这里有权威第三方机构出具的《多语中心同声传译系统设备老化及安全风险评估报告》。结论写得非常清楚:现有Synchro-5主机核心部件老化程度已严重超标,多项指标超出安全运行阈值,随时可能发生不可逆故障,存在重大教学事故隐患。这不是小毛小病,维修能解决的。这是定时炸弹!”他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报告上被加粗标红的结论部分。
刘晓蓝脸上的笑容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弧度,像一副精美的面具。她动作优雅地翻开报告,纤长白皙、保养得宜的手指慢慢地、一页一页地在纸页上滑动,指尖修剪完美的指甲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阳光透过百叶窗窄窄的缝隙投射进来,在她精致的侧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光影,使得她的表情在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难以捉摸。她看得似乎很仔细,又似乎只是在浏览。过了足有三分钟那么久,她突然“啪”地一声合上了报告,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决断的意味。她抬眼看向岳华年,语气温和依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岳主任,你的专业态度和对教学质量的重视,我非常理解,也很认同你对设备隐患的担忧。这份评估报告……也确实指出了问题。”她微微停顿,像是在斟酌措辞,目光扫过那份报告,“不过呢,赵副校长昨天在班子会议上再次强调了全校上下要厉行节约、勤俭办学,每一分经费都要花得明明白白、精打细算。尤其是非教学一线的大型设备投入,更要慎之又慎。站在学院整体资源配置的角度,现有设备是不是真的到了完全无法修复、必须立刻报废的地步?我看报告里也提到了几个可能替代维修方案嘛。”
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显得既诚恳又务实:“要不这样,你看行不行?我们折中处理:先请技术部组织最强的力量,对现有设备进行一次最全面、最彻底的‘体检’和维护。请他们务必拿出一个详细的维修方案和可行性报告,评估一下修复后的稳定性和预期使用寿命。如果维修成本确实过高,或者修复效果无法保障教学安全,我们再正式打报告申请更新设备。这样,既是对工作负责,也是对赵副校长要求的积极响应,更避免了不必要的资源浪费。岳主任,你觉得呢?”她抛出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完全倾向李晓海立场、并将决策责任后置的方案,最后把问题又抛了回来,目光平静地看着岳华年。
李晓海几乎是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焕发出光彩,仿佛胜利在望:“刘主任!您这个主意真是太好了!高屋建瓴,考虑周全!既稳妥可靠,又充分体现了勤俭节约的精神!完全符合赵校长的指示!岳主任,你看,刘主任考虑得多周到啊!我们就按刘主任说的办吧!”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急切和讨好。
岳华年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一个巧笑嫣然掌控全局,一个卑躬屈膝推波助澜。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湿透的棉花死死堵住,又闷又涩,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想反驳,想据理力争那份报告里触目惊心的数据和结论,想强调教学保障的优先级……但一个更清晰的画面猛然闯入脑海:就在昨天下午,他路过茶水间门外,里面隐约传来两个年轻助教压低的议论声。“哎,你听说了吗?刘主任昨晚又陪赵校长出去吃饭了,就在那个新开的私房菜馆。”“啧,难怪上次赵校长来我们中心视察,特意点名夸奖了她整理的学员档案,说清晰规范、堪称典范呢!这功夫下得深啊……”话音未落,茶水间里的微波炉“叮”的一声脆响,打断了窃窃私语,也将那些令人心头发冷的细碎议论封存进了蒸腾弥漫的水汽里,只留下岳华年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既然刘主任……”岳华年沉默了几秒,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地响起,“……是这个意思。”他垂下眼帘,避开了刘晓蓝那带着探究又仿佛了然一切的目光,伸手拿起桌上那支沉重的签字笔。笔尖落在预算报表的签字栏上,他停顿了半秒,然后用力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光滑的纸张表面,发出“嘶啦”一声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的声响,仿佛划破的不仅仅是纸。“那就按规定程序办。”他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李晓海和刘晓蓝的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过,刘晓蓝主任,李晓海副主任,请你们务必明确一点:如果因为这套超期服役的故障设备,在接下来的重要教学活动、尤其是涉外培训项目中导致教学事故或重大损失,这个责任,我岳华年个人负不起。届时,请依据学院相关规定,明确责任归属。”他把话挑明了,同时也将沉重的压力推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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