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我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洞内冰冷污浊的空气。那空气里混杂着篝火的烟味、烤肉的焦香、泥土的腥气、苔藓的腐朽……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胸腔里翻腾的岩浆被强行压下,凝固成万载不化的、比这雪原更冷的玄冰。
我缓缓站起身。握着那枚冰冷军牌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火光在我脸上投下跳跃的、明明灭灭的光影,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映照得如同燃烧着地狱烈焰的寒潭。
目光扫过沈知微惊疑不定的脸,扫过地上那具北狄斥候的骸骨,最终投向岩石屏障外那呼啸的风雪,投向风雪深处那座模糊的皇城轮廓。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带着无尽杀意的弧度。
“认识?”我的声音在洞穴里回荡,低沉而平静,却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清晰地砸在沈知微的心上,也砸在这片埋葬了太多秘密的土地上:
“债主而已。”
“看来……”
“我们欠下的血债……”
“要讨的利息……”
“还远远……不够。”
洞穴内,篝火噼啪作响,光影摇曳。
洞外,风雪依旧肆虐,天地苍茫。
但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一颗名为复仇的种子,汲取着血与火的养分,在冰冷的冻土之下,悄然破壳,生出了淬毒的根芽。
洞穴深处,篝火噼啪。
那枚冰冷的、刻着“赤焰部斥候鹰眼拓跋野”的军牌,紧紧贴在我的掌心,棱角硌着皮肉,仿佛要将那段被尘封的、染血的秘密烙印进骨血里。火光跳跃,在粗糙的岩壁上投下巨大扭曲的影子,也在我眼底深处投下翻涌的寒冰与烈焰。
债主。
血债的利息。
不够。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在死寂的洞穴里无声回响,带着千钧的重量。
沈知微裹着半干的素色中衣,蜷缩在火堆旁,火光在她苍白失血的脸上涂抹着明暗不定的光晕。她肩头裹着的细布又被渗出的暗红浸染了一小片,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不再是绝望的灰烬,而是如同被仇恨和某种新生的、冰冷的决心淬炼过的寒星。她沉默地看着我攥紧军牌的手,又缓缓移向那具在侧穴阴影里半掩的、属于北狄勇士的骸骨。
洞外的风雪依旧在咆哮,如同永不停歇的送葬哀歌,撞击着岩石屏障,发出沉闷的呜咽。岩石的冰冷透过单薄的脊背传来,与胸口那枚军牌的冰冷内外夹击。饥饿感在鼠肉的短暂抚慰后,如同退潮的恶兽,蛰伏在空虚的胃囊深处,并未远离,随时会卷土重来。更深的寒冷则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蚕食着残存的热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的刺痛。
短暂的喘息之地,危机四伏的绝境。
“得出去。”我的声音打破沉默,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在洞穴里激起微弱的回音。不是商量,是宣告。困在这里,只有冻死、饿死,或者成为狼群口中食的下场。
沈知微没有反驳,只是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牵动伤口让她闷哼一声,眉头紧锁,但眼神依旧坚定。“往……哪走?”她的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风雪……太大……辨不清……”
方向。这是最大的难题。举目四野,只有混沌的、吞噬一切的白。没有太阳,没有星辰,没有地标。贸然闯入这片暴风雪笼罩的死亡迷宫,与自杀无异。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具北狄斥候的骸骨。火光摇曳,映照着那柄锈迹斑斑的断刀,映照着残破皮甲上模糊的纹路。一个斥候队长,深入敌境,执行绝密任务……他选择藏身的这个洞穴,绝非偶然。这里,是否隐藏着指向生路的线索?
我撑着冰冷的岩壁,忍着四肢百骸的酸痛,再次挪到那狭窄的侧穴口。不顾潮湿滑腻的苔藓和泥土,用那柄镶宝石的匕首充当工具,开始更加仔细地清理骸骨周围的区域。
匕首锋刃刮擦着冰冷的岩石和泥土,发出刺耳的声响。沈知微默默地看着,火光在她眼中跳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希冀。
泥土被一点点拨开。除了更多的碎骨和那残破的皮甲碎片,似乎并无他物。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欲熄。
就在我的指尖拂过骸骨下方一块被泥土包裹得异常严实的岩石时,异样的触感传来!那岩石的质地……似乎过于光滑平整?不像是天然形成!
心头猛地一跳!我用匕首小心地刮掉上面厚厚的泥垢。
火光下,一片巴掌大小、相对平整的岩石表面显露出来!上面……似乎有刻痕?!
我立刻将燃烧的枯枝凑近!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清晰地映照出岩石表面那几道深深浅浅、歪歪扭扭、却明显是人为刻上去的——线条和符号!
不是文字。更像是一种……极其简陋的、用刀尖硬生生划出来的……地图?!
线条粗糙,断断续续。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可能代表这个洞穴?从圆圈延伸出几条方向不同的、长短不一的刻痕,像是路径?其中一条刻痕的尽头,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如同几根树枝搭成的三角形符号?旁边,还有一道短促的、如同闪电般的刻痕,指向另一个方向?
这是什么意思?三角形代表什么?闪电又代表什么?方向呢?
我死死盯着那片简陋到极致的刻痕图,眉头紧锁。这或许是拓跋野留给后来者唯一的生路指引,但解读它,如同在迷雾中捕捉鬼影!
“像……山?”沈知微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虚弱的身体几乎靠在我背上,滚烫的额头贴着我的后颈。她盯着那个三角形符号,声音带着不确定的猜测,“或者……营地?烽燧?”
山?营地?烽燧?
我的目光猛地投向刻痕图旁边那道闪电般的符号!一道灵光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脑海!闪电!雷击!在北狄古老的部族标记中,闪电有时也代表……河流?!
是了!斥候标记!他可能想指出一条通往山峦或者河流的方向!只有依托山势寻找避风处,或者找到河流顺流而下,才有一线生机!
“看这里!”沈知微的指尖颤抖着,指向圆圈旁边一条相对清晰、延伸得最远的刻痕。在那条刻痕的中间位置,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沙粒般的圆点!“这……会不会是……距离?或者……标记点?”
距离?标记点?
一个模糊的、带着巨大风险的路线图在脑中逐渐拼凑:从这个洞穴出发,沿着某个方向(很可能是闪电符号指向的,可能是河流方向),寻找刻痕上标记的那个点……那个点,或许是另一个避风处?或许是水源?或许是……求援的可能?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燃烧起来!
“赌一把!”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冰冷的军牌硌着皮肤。“沿着……这条线!”我的手指重重戳在那条带着圆点标记的刻痕上,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沈知微同样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找那个点!”
沈知微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没有半分犹豫。生死边缘,没有退路。
目标已定,接下来是残酷的生存准备。火堆的余烬在迅速冷却,洞内的温度急剧下降。我们必须在火堆彻底熄灭、身体热量流失殆尽前,做好出发的准备。
食物!那点鼠肉早已耗尽。目光扫过洞穴,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只被我们吃剩的、皮毛和内脏堆积的鼠类残骸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更强烈的饥饿感压倒了恶心。
我走过去,用匕首极其熟练地割下那鼠类身上最后一点相对完整的肉,又小心地剥下那张相对完整的皮毛——虽然沾满血污,但在极寒中,任何一点额外的保暖都可能是救命稻草。皮毛被我用匕首刮掉内层的脂肪和筋膜,尽量弄干净些,然后凑到微弱的火堆旁烘烤。
沈知微默默地看着我的动作,眼神复杂。她挣扎着坐起身,用那只完好的手,拿起那柄镶宝石的匕首。锋利的刀尖在火光下闪烁着寒芒。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只受伤手臂的袖口——靛蓝色的粗布早已破烂不堪。
她用刀尖,极其认真、极其缓慢地,在袖口内侧相对完好的布料上,一笔一划地刻着。刀尖划过粗糙的布面,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我烘烤着皮毛,目光瞥向她。火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额角那道血痂在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她刻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某种刻骨铭心的东西烙印下来。
许久,她停下动作,抬起头,将那片刻了字的袖口布料撕下,递到我面前。
布料粗糙,边缘毛糙。上面用匕首尖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字,力透布背,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恨意:
萧、淑、妃。
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血刻上去的。
“利息。”沈知微的声音嘶哑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目光死死盯着那三个字,仿佛要将其焚烧殆尽,“第一笔。”
我接过那片带着她体温和刻骨恨意的布料,冰冷的指尖拂过那三个扭曲的字迹。没有言语,只是极其郑重地将其折叠,塞进了怀中紧贴心脏的位置,与那枚冰冷的北狄军牌放在一起。
两笔血债的利息,在此刻重叠。
篝火的最后一点余烬终于彻底熄灭,化作一堆冰冷的灰白。洞穴瞬间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刺骨的阴寒。唯有洞口岩石缝隙透进来的微弱雪地反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走!”我低喝一声,声音在黑暗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将那张烘烤得半干、带着浓重腥臊味的鼠皮紧紧裹在沈知微受伤的肩膀上,用撕下的布条固定。又将最后一点烘得半干的、我的那件素色中衣撕成布条,紧紧缠裹住自己冻得麻木的双脚,聊胜于无。
沈知微挣扎着站起,将匕首紧紧攥在完好的那只手中,指节发白。
我架起她几乎一半的重量,她的身体冰冷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喷在我的颈侧。我们如同连体婴般,踉跄着挪到那堵用生命堆砌的岩石屏障前。
挪开堵门的石块是最艰难的一步。每一块石头都冰冷沉重,冻僵的手指几乎抓不住。汗水混着冰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沈知微用那只完好的手和身体,拼尽全力帮我推、顶。每一次用力都换来她压抑不住的痛哼和粗重的喘息。
“轰隆!”
“咕咚!”
沉重的石头被一块块艰难地挪开!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冰刀般的雪粒子,如同等待已久的猛兽,瞬间从豁开的缝隙中狂灌而入!狠狠抽打在脸上身上!几乎让人窒息!
风雪的世界重新展现在眼前!比洞内感受到的更加狂暴!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色,狂风卷起雪浪,如同白色的巨兽在旷野上翻滚咆哮!视线被彻底模糊,只能勉强看清几步之遥!
我最后看了一眼洞穴深处那具沉寂的骸骨方向。火光熄灭,那里重归黑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那枚冰冷的军牌和袖口刻下的名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拓跋野,你的路,我们接着走!
“走!”我嘶吼着,声音瞬间被狂风的呜咽吞噬。架着沈知微,一步,踏入了那片能吞噬一切的白色炼狱!
风雪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瞬间扎透了单薄的衣衫!身体被狂风吹得几乎站立不稳!每一步都深陷齐膝甚至齐腰的积雪中,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拔出!冰冷的雪沫疯狂地灌入口鼻,呛得人连连咳嗽,肺叶如同被冰碴反复切割!
沈知微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死死抓着我的手臂,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我们像两片在暴风雪中飘零的落叶,被无形的巨手肆意揉搓、抛掷。
方向!全靠记忆里那张简陋到极致的刻痕图和闪电符号的指引!我们几乎是闭着眼,凭着本能和对生路的最后一丝信念,朝着记忆中闪电符号所指的方向,埋头前行!每一次抬头试图辨认方向,都会被狂舞的雪片抽打得睁不开眼!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身体早已麻木,只剩下机械地抬脚、陷落、拔出的重复。寒冷深入骨髓,饥饿感如同苏醒的恶兽,再次疯狂撕咬胃壁,带来一阵阵虚脱般的眩晕。沈知微的喘息声越来越微弱,靠在我身上的重量也越来越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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