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捶打着皇城司深灰的屋脊,汇成浊流从瓦当奔涌而下。值房孤灯昏黄,驱不散水汽与血腥混合的沉重。赵无疾换了半旧玄色劲装,坐在案前。桌上摊着汴梁外城舆图,几张桑皮纸上墨迹未干——是薛茂案的初步勘验。
死于混合蛇毒与罕见麻痹草药的复合剧毒。毒源,在他最后饮下的御赐玉液里。酒杯内壁残留毒物,下毒时机精准,在宴酣人杂之际,线索几乎断得干净。
赵无疾的目光却钉死在另一份记录上——那些散落尸体旁、沾着薛茂血迹的“血金”。
皇城司库吏的结论冰冷:金锭大小不一,纯度却高得惊人,远超官炉。形制粗粝原始,棱角分明,表面布满粗暴切割锤打的痕迹,如同从巨大金块上硬劈而下!一块较大血金边缘刮下的金粉中,赵无疾用凸透镜细察,发现了微乎其微的深褐色杂质碎屑。
他指尖沾水,粘起一粒置于干净白瓷上。灯下,它显出深色岩石质感,包裹着闪烁的细小砂砾。
是未经充分淘洗熔炼的原始矿砂残留!
“啪嗒。”一枚核桃被轻轻放在白瓷碟旁。油亮发黑,壳上阴刻着振翅海东青与模糊火焰图腾——来自薛茂紧握的拳头。这纹样,赵无疾在半月前北境幽州的绝密谍报上见过——辽国鹰军内部,“海东青”死士的标记!
寒意瞬间刺透脊椎。辽国死士为何杀宋国纲运使?搅乱钱粮?还是薛茂本就与豺狼勾结?这些带着原始矿砂的血金,就是交易的媒介?吕相冰冷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三日之内…血金从何而来?”
时间如沙,飞速流逝。
赵无疾猛地起身,抓起油布包裹的血金样本、矿砂碎屑和金粉,披上深灰油布蓑衣,斗笠低压,身影如鬼魅般没入门外泼天的雨幕。
城东,金水门外,潘楼街。
暴雨将金银铺户聚集之地冲刷得一片狼藉。赵无疾避开光鲜大铺,在狭窄雨巷穿行,最终停在一家破败的“老周记”门前。门板虚掩,透出昏黄灯火。
他推门而入,寒气裹着湿意涌入。铺内狭窄陈旧,弥漫着金属、木炭与陈年积尘的气味。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就着油灯打磨银簪,头也未抬。
赵无疾无声地将油布包裹的血金放在粗糙桌面上。
老者动作顿住。浑浊老眼抬起,扫过油布包,又落在赵无疾斗笠下的阴影上。枯枝般的手稳定地解开油布。当那粗粝沉重的金锭完全暴露在昏黄灯光下时,老者眼中锐光一闪即逝。
他凑近嗅闻,取出厚水晶片放大镜,对着金锭边缘、切割痕迹一寸寸细察。眉头越皱越紧。
“如何?”赵无疾声音低沉。
“邪性。”老者沙哑道,“成色纯得邪门,不像熔炼过的熟金,又比生金纯。再看这开凿痕迹,野!太野!像用战斧硬劈下来的!只求速取…早年跑关外,辽狗洗劫过的金矿坑里,见过类似的。”他指着金锭,“绝非大宋官私炉手笔。沾着血气、土腥气…还有股北地的煞气。大凶之物。”
“还有这个,”赵无疾打开小纸包,露出那粒微小褐色矿砂,“混在金粉里。”
老者眯眼,银针拨弄,凑灯细看,又嗅了嗅。“金矿伴生的废石屑…河床砂金矿常见的石英脉岩伴生矿。具体矿源…老朽眼拙。汴梁城里,能辨矿石源头的,恐怕只有‘鬼市’那个姓沈的疯婆子了。”
线索,指向更深的黑暗。
子时三刻,汴梁地下鬼市。
废弃仓场地底,入口隐匿在恶臭水沟尽头。即便暴雨如注,鬼市内部依旧人声隐约,灯火幽暗。空气浑浊粘稠,混合着霉腐、药味、兽膻、劣香与汗臭。狭窄曲折的湿滑甬道两侧,摊铺挤挤挨挨。昏黄油灯、惨绿磷笼、幽光萤石,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更深处人影憧憧如同鬼魅。叫卖、议价、私语、呻吟,汇成一片混沌背景音。
赵无疾披深色斗篷,帽檐低压,如一道影子在拥挤污浊的甬道中疾行,直扑深处靠近废弃水道的角落。
药味与硫磺草木灰烬的混合气息越发浓重。甬道尽头,一个瘸腿破木桌的简陋摊位。桌上散乱草药、怪石、可疑粉末、破书,一个锃亮黄铜药碾。桌旁,女子背对甬道,就着一盏摇曳惨绿磷火的灯,专注捣药。绿光映着她半边清冷苍白的侧脸,靛蓝粗布衣裙,木簪绾发,碎发散落颈边,冷寂如腐土寒兰。
赵无疾在摊前三步外停住。
捣药声停。
女子未回头,清冷声音响起:“买药,辨毒?”
赵无疾不语,只将装着矿砂碎屑的纸包轻轻放在破木桌上,正对磷灯。
女子缓缓转身。磷火在她清澈如古井寒潭的眸中跳跃,目光扫过赵无疾的脸,落向纸包,又在他斗篷下摆沾染的几点暗红泥点(玉津园特有的朱砂黏土泥)上停留一瞬。
“皇城司?”声音清冷,了然。
“看看这个。”
女子伸出纤细、带淡淡药痕的手指,捻起矿砂碎屑,凑到惨绿磷火下。光芒穿透深褐色颗粒,映出内里细小闪光砂砾。
“河床砂金伴生石英岩屑,”她声音无波,“含微量辰砂…和火石碎末。”她抬眼,寒潭般的眸子在绿光下深邃,“矿源带火气。汴梁三百里内无此矿脉。”
“何处?”
“西北秦凤、永兴军路交界,秦岭余脉古矿坑…或,”她目光似穿透赵无疾,“辽国南京道西,析津府古矿。那里早年有类似伴生脉,矿坑深处蕴地火之气。只是…”她微蹙眉,“那矿,据说十几年前因塌方地火废弃,矿脉深埋。”
辽国南京道!废弃古矿!
赵无疾心头猛缩!薛茂之死、粗粝血金、海东青图腾、指向辽国废弃矿源的矿砂…毒蛇般的线索狰狞浮现!
“沈清砚?”赵无疾道出名字。
女子不置可否,将矿砂放回纸包。“东西辨完了。”她转身,石杵重新落下,逐客。
赵无疾深深看她一眼,收起纸包,转身欲离。
就在转身刹那!
“咻——!”
尖锐破空声撕裂浑浊空气!乌黑毒弩箭,幽蓝箭头,直刺后心!
生死本能爆发!赵无疾腰腹猛拧,身体硬生生右转!
“嗤啦!”冰冷锐器擦破左臂斗篷!火辣剧痛传来!
毒弩深深钉入后方湿土墙,箭尾嗡鸣震颤!
赵无疾眼神冰寒如九幽!目光如电锁定袭击方向——甬道上方霉烂粗木梁的阴影!一个壁虎般的模糊黑影,一击不中,鬼魅般融入更深黑暗!
追!
赵无疾不顾臂伤,足点湿滑地面,身影如离弦箭射入黑暗甬道!斗篷猎响!
两道死影,一追一逃,瞬间没入鬼市迷宫更凶险的黑暗深处。只余惨绿磷火,在沈清砚冰冷的捣药声中诡异地摇曳。
枢密院深处,值房。
烛明驱不散雨夜沉重。沉水香清冷,压不住无形压抑。
枢密使曹玮,紫袍武臣之首,眉头紧锁,脸色沉如天色。手指无意识敲击紫檀扶手,哒哒闷响。“吕相,”声音低沉焦躁,“薛茂死得蹊跷!偏偏是这节骨眼!东南纲运系着西北数十万将士粮饷军械!血金…是往我大宋钱粮命脉泼脏血!”
吕端坐对面,古井无波。慢拨青玉盖碗茶沫,热气氤氲模糊了他深眸。“稍安。泼脏血者,正欲看我乱。乱,则其得手。”
“得手?”曹玮猛抬头,精光暴射,“乱纲运?断边供?还是薛茂本就在挖朝廷墙角?那些血金就是证!”
“证?”吕端抬眼,目光穿透人心,“需查。需辨。需剁了藏在汴梁阴沟里的爪子!”他微前倾,烛光在脸上刻下深影,字字千钧:“薛茂死,他那条线暂断。但断线风筝,未必不扯出放筝人!当务之急,稳阵脚!东南纲运,立派绝对可靠、有手腕者接手!粮饷军需,丝毫无损、如期抵边!绝不给北狼可乘之机!”
曹玮深吸,强压怒火不安。边关紧绷——西北党项李德明势涨,北辽虎视。薛茂死与血金,如巨石投湖,涟漪可化惊涛。
“吕相所言极是。”曹玮沉声,“人选…即刻斟酌。必择能压场面、镇魑魅者!”
“嗯。”吕端靠回椅背,目光投向窗外无边雨幕,似要看穿黑暗,“至于汴京鬼…交给抓鬼人。三日…老夫要听到响动。”
曹玮欲言又止,终化作重叹。端起冷茶一饮而尽,苦涩漫开。放下杯时,指节用力发白,指甲缝里,一丝微不可察的朱红痕迹在烛下隐现。
鬼市深处,废弃水道旁。
赵无疾如猎豹急停,屏息。冰冷污水浸透靴底,腥臭扑鼻。前方岔道如巨兽肠腔。鬼魅黑影在数次转折后,踪迹全无。
他缓缓抬左手。左臂斗篷裂开半尺,布料翻开,露出被毒弩擦过的皮肉,火辣刺痛。撕裂边缘沾染幽蓝毒痕!
眼神冰冷,撕下里衬衣角紧扎伤口上方。背靠冰冷滑腻苔壁喘息,鹰目扫视绝望的黑暗迷宫。追丢了。对方对地形如掌家后院。
他摊开紧握的右手。
掌心,赫然是半截乌黑弩箭箭杆!追击中,于狭窄转角硬挨对方阴狠肘击,以分筋错骨手法,生生从对方背后弩筒夺下!箭杆冰冷沉重,材质奇异。
凑到微弱反光下。断裂箭杆末端,卡槽位置,一个极微小却清晰的刻痕图腾——线条更凌厉、利爪下踏熊熊赤焰的海东青!
赤焰海东青!
比薛茂核桃上的图腾更狰狞暴戾!同源!更高层!
冰冷杀意如潮淹没。辽国死士!不仅杀薛茂,更如跗骨之蛆潜入汴梁黑暗,盯上了查案的他!
五指收紧,握紧半截冰冷断箭,指节咔吧轻响。臂伤灼痛,袖中核桃冷硬,断箭上海东青图腾似要燃烧。
暴雨捶打鬼市顶棚,闷响如连绵战鼓,敲在心上。
三日之期,首夜将尽。血金、毒杀、辽国死士、废弃矿源…线索如麻,杀机临身。这潭浑水,更深,更冷,更致命。
赵无疾身影如融黑暗的石雕,唯阴影中那双亮得惊人的眼,死死盯着前方无尽黑暗甬道,似要穿透污浊迷宫,洞见汴梁盛世锦绣之下,涌动的真正暗流。
棋局,方启。他身陷局中,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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