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郓城西北的运料官道便炸开了锅。
三十余丈长的路面,竟在一夜之间塌成深渊,宛如大地被巨口撕开,黑黢黢的窟窿直插地底,边缘焦黑如炭,触手酥脆,稍一碰便簌簌剥落。
晨风掠过,一股腥臭扑面而来,像是腐肉混着硫磺,熏得人头晕目眩。
火把一递进去,火焰瞬间扭曲,眨眼熄灭,只剩一缕青烟倒卷而出,诡异地贴着地面游走。
民夫们跪在远处磕头,颤声念叨:“地府开口了……冤魂索道啊!”
鲁智深赤着上身,肩扛铁棍,大步走到塌陷边缘,怒喝一声,将碗口粗的铁棍狠狠捅下。
一丈、两丈、三丈——仍不见底。
他眉头一拧,猛力一搅,黑气骤然翻涌,如活物般缠上铁棍,发出“滋滋”轻响,竟将铁器蚀出点点麻坑。
“邪门!”他啐了一口,退后两步,“这土,烧过!”
消息传回匠图院,林川抄起斗篷便走,靴子踏碎晨露,一路疾行。
现场已围满百姓,议论纷纷。
林川不语,蹲下身,伸手抓起一把焦土,细细捻开。
土粒干脆,色如墨灰,指缝间残留一丝微弱热意,还有一股极淡的硝石味。
他瞳孔微缩。
这不是水蚀,也不是地震裂土——这是火焚。
而且是地火焚脉。
他猛地抬头,望向西北方向。
那里山势起伏,密林遮天,正是通往梁山泊的咽喉。
官道塌陷的位置,恰好是原计划修建箭楼哨岗的“第七隘口”。
“高俅……你真是好算计。”林川低声冷笑。
不多时,吴用匆匆赶来,羽扇轻摇,脸色却沉如铁。
“查到了。”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卷宗,纸角已蛀出小洞,“三十年前,此地原是前朝‘军械暗道’入口,专供禁军秘密调运兵器。宣和初年,朝廷以‘梁山匪患日盛’为由,下令封道——封法,是用火油灌入通道,引燃地底木梁,烧塌整条暗道,再以千斤石封口,称‘永绝通路’。”
林川接过卷宗,目光扫过最后一行朱批:“地火焚脉,毒气三年不散,人畜勿近。”
他冷笑更甚:“三年?这都十年了,毒气还在!他们封的不是匪道,是眼!”
“眼?”吴用一怔。
“关胜昨夜说,‘城防七隘,唯西北无眼’。”林川缓缓站起,目光如刃,“他看见的,不是未建的哨楼,而是被烧塌的‘眼’——这地下,本该是瞭望、是通风、是传信的枢纽,却被一把火烧成了死局!如今我们修路动土,扰了地脉,余火复燃,毒气上涌,塌陷只是开始!”
吴用脸色骤变,羽扇一顿:“若此地脉中真有前朝军阵遗构……那就不止是毒气问题,而是阵眼反噬!”
话音未落,朱贵从人群外挤进来,抹了把汗:“林使,我刚问过老驿卒,三十年前封道时,有个匠官临死前说过一句怪话——‘八阵图,埋地底,死门开时,鬼吹笛’。”
“八阵图?”林川心头一震。
吴用沉声道:“非诸葛武侯那八阵,而是前朝军匠所创‘地脉八阵’,专为控山镇城而设。若真有人将阵法嵌入地脉……那这条被焚毁的暗道,根本不是废墟,而是一具沉睡的杀阵!”
林川目光如电,扫向塌陷深渊。
难怪关胜预警,难怪沙盘自动显沟——这地下,不是路,是门。
是被高俅等人刻意封死的“城防之眼”,也是被前朝匠官埋下的“死门断脉”。
“传令!”林川猛然抬手,“鲁智深,带五十力工,取湿泥封塌口四周,三丈内不得留一丝缝隙,防毒气蔓延!”
鲁智深抱拳领命,转身大吼:“搬泥!封口!”
“朱贵!”林川再喝,“征调城中酒坊,所有老醋,一坛不留!沿塌陷边缘,每隔三尺倒一坛,我要看气!”
朱贵咧嘴一笑:“懂了!醋克毒气,黑烟遇酸必显形!”
不过半个时辰,数十坛老醋倾倒完毕。
醋气冲天而起,与黑烟相撞,竟凝成一道道淡紫色雾线,如蛇般蜿蜒游走,勾勒出地下裂隙的走向。
吴用俯身细观,越看越惊,突然失声:“这……这是‘死门断脉’的走势!八阵图中,死门主杀、主困、主绝,若地脉按此纹路延伸……整座郓城西北,都被画进了绝阵!”
林川蹲在紫雾边缘,指尖轻触地面。
地下,隐隐有热流涌动,仿佛沉睡的巨兽正在呼吸。
他闭目凝神,脑海中闪过现代地质勘探的画面——声波测深、红外探热、气体分析……可这里是北宋,没有仪器,只有经验与智慧。
忽然,他睁开眼,望向远处学坊的方向。
那里,昨日还有孩童吹着竹哨嬉戏,如今哨子废弃满地。
他低声自语:“声音……能传地。”
吴用见他神色有异,轻声问:“林使,可是有法?”
林川不答,只望着那片焦土,眸光如星火初燃。
夜,将至。夜色如墨,沉沉压向郓城西北的焦土深渊。
林川蹲在塌陷边缘,手中握着一束竹哨——那是从学坊角落捡来的孩童遗物,长短不一,粗细各异。
他命人用兽筋将数十支竹哨首尾相接,又以桐油浸过的麻布缠紧接口,制成一根长达三丈的“地听管”。
管身泛着暗黄光泽,在月光下宛如一条蛰伏的龙脊。
“插!”他一声令下,鲁智深亲自执管,深吸一口气,双臂发力,将竹管一寸寸刺入焦土裂缝深处。
泥土脆如炭灰,稍触即崩,仿佛大地本身也在抗拒这探问。
四周鸦雀无声。
百姓早已被驱离,只余吴用、朱贵与几名亲信力工守在百步之外,屏息凝神。
风掠过残垣,带起一阵呜咽般的哨音,像是地底有魂在低语。
林川俯身,将耳贴上竹管末端。
起初,是死寂。
继而,一丝极细微的“滴——滴——滴”声,顺着竹腔传来,清脆、规律,三声一停,三声再起,如钟摆敲击心脉。
他瞳孔骤缩。
这不是自然水声。
这是《梁山暗号谱》中记载的“急令三叠”——当年梁山探路先锋遇困、求援、示警的最高密令!
非生死关头不用,非兄弟手足不传!
“有人还活着?”他心头巨震,手指不自觉攥紧竹管。
就在这时,朱贵猛地扑上前,声音发颤:“林使!我想起来了……三十年前,封道前夜,有七名梁山细作潜入军械暗道,试图炸毁火油库,结果被围困其中!朝廷对外宣称‘尽数焚杀’,可……可那匠官临死说的‘鬼吹笛’……不是鬼,是他们在吹哨求生啊!”
林川脑中轰然炸响。
地火焚脉,毒气封道,万人以为尸骨成灰。
可若地底有暗室、有气孔、有存水……那些被活埋的义士,或许靠着最后一点希望,在黑暗中一滴一滴地敲击石壁,用生命维持着这微弱的信号。
三十年了。
他们的手早已枯槁,但他们的心,从未熄灭。
“这不是塌方。”林川缓缓起身,声音低沉却如铁铸,“这是呐喊。是埋了三十年的‘活眼’,在替天喊冤!”
吴用脸色肃然:“若真有活眼存续,说明地脉未断,阵法尚存。我们若强修官道,等于踩上死门引信,整座郓城都将沦为阵中祭品。”
林川望向西北方向,目光穿透夜幕。
高俅封道,为的是断梁山通路;前朝布阵,为的是镇山控城。
可他们忘了,真正的城防,不在石墙高台,而在人心向背。
“绕道。”他断然下令,“第七隘口停工,新路线向南偏移八丈,避开紫雾主脉!”
“遵令!”鲁智深抱拳,转身疾呼,“改线!立桩!”
“朱贵!”林川再唤,“征调全城糯米三百石、铁砂百斤,即刻熬浆!我要以‘糯米灰浆混铁屑’,沿毒气裂隙浇筑‘封脉墙’——三尺厚,九尺深,一道墙,镇一脉!”
朱贵咧嘴一笑:“妙!糯米黏魂,铁屑破煞,这一堵,不光镇阵,还安魂!”
火光冲天,匠人奔忙。
糯米浆在铜锅中翻滚,白气蒸腾,混合铁屑倾入沟壑,如浇铸龙骨。
当最后一勺浆液落下,林川亲自执笔,在青石碑上挥毫:
“此下有义骨,后人勿掘。”
笔落刹那,夜风忽止。
天地一片寂静。
忽然,一道金光自天际划过,如流星坠入梦境。
林川心头一震,耳畔竟又响起那熟悉而庄严的声音——
“林使,封的是阵,开的是心。”
是关胜!
“西北七里,有一口古井……井底有钥。”
林川猛地抬头,望向远处荒野。
七里外,正是阿满昨夜梦中反复涂鸦的那个圆圈所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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