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三日祭典。
天未亮,百姓已自发涌向城西高台。
那座由青石垒成的民愿碑静静矗立,碑上刻着三千七百二十九个名字——每一个都是曾被恶霸欺压、被官府无视的平民。
他们不是英雄,不曾提刀杀人,也不曾揭竿而起,但他们在这座城里活过、哭过、挣扎过。
如今,他们的名字被刻进石头,被供在高台,成了这座新城的“魂”。
林川立于碑前,一袭粗布短打,腰间别着丈量用的墨斗,脚上是沾满泥浆的草鞋。
他不像官,不像将,更不像什么通鬼神的术士。
他只是一个包工头,一个带着百姓一砖一瓦垒起希望的人。
可此刻,他眼中燃着火。
戴宗昨夜带回密报后,全城震动。
御前供奉携“镇魂钟”而来,钦差仪仗已在百里外。
那钟据说是太祖手铸,镇龙脉、压冤魂,专破一切“借鬼神之名聚众惑民”的邪术。
而他们这“英灵显圣”——鲁智深搬砖、戴宗踏风、林冲夜巡——在朝廷眼里,正是最大的“妖言”。
周知州已在府衙签了清场文书,只等钟声一响,便以“邪氛已除”为由,查封工地,拆碑捕人。
但他们不知道,林川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们要镇魂?”林川站在高台上,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好啊……那我们就办一场‘城魂祭’,让全城百姓,一起‘显灵’。”
三日后,钦差仪仗入城。
黄罗伞盖,铜锣开道,十二名甲士抬着一口黑铁巨钟缓缓行进。
钟身刻满符文,隐约有幽光流转,仿佛内里囚着千军万马的怨灵。
御前供奉身披赤袍,面如枯木,双目深陷,每走一步,空气都仿佛凝滞一分。
百姓本能地后退,心头莫名压抑,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镇魂钟未响,威压已至。
供奉登临城南高台,与民愿碑遥遥相对。
他冷眼扫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嘴角微扬:“邪氛聚而不散,当以正音涤荡。今日,便让这钟声,破尔等幻梦!”
话音未落,忽听“啪”一声惊堂木响!
李铁嘴身着红袍,头戴方巾,一步跃上镇魂台,竟与供奉同立高台。
全场哗然。
“列位乡亲!”李铁嘴声如洪钟,震得台下百姓心头一颤,“今日不讲书,不唱戏,也不拜神!我们——一起喊!”
他高高举起手中《民愿录》,那本记录着每一名参与建城百姓名字的册子,在晨光中泛着油墨与血汗交织的光泽。
“我喊一声‘城在’,你们回一声‘我在’!”他怒目圆睁,“声不够大,鬼才信我们是人!活人,就得吼出活人的声音!”
台下死寂一瞬。
随即,一个老农嘶吼:“城在——”
“我在!”三千人齐应,声浪冲天!
“城在——”
“我在!!”
第五遍时,吴婆子率领炊事队冲上街头,锅碗瓢盆敲得震天响:“鲁大师没走!他住在我们饭里!那一锅炖肉,是他扛完三百块青砖才换来的!”
孩子们手拉手,绕着高台奔跑高唱:“李大哥搬山,林教头守门!戴大哥送砖不用马,一脚踏碎五里坡!”
李铁嘴翻开《记功簿》,声如裂帛:“柳婆婆——在!”
“在!!!”
“赵四娘——在!”
“孙小乙——在!”
“在——!!!”
每念一人,万人应“在”,声浪层层叠加,如潮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声音不再是简单的回应,而是一种宣告,一种存在本身的呐喊。
民愿碑前香火缭绕,百姓焚香叩首,不是拜神,是拜自己,拜那些曾被踩进泥里的名字。
镇魂台上的供奉脸色骤变。
他感受到那声浪中蕴含的东西——不是怨气,不是阴魂,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执”。
万人同心,其利断金;万人同愿,其势撼天。
他猛地转身,一掌拍向镇魂钟!
“铛——!!!”
钟声刺耳欲裂,如万鬼哭嚎,撕裂长空。
黑铁巨钟震荡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波纹,所过之处,草木枯萎,百姓双耳流血,跪地抱头。
可就在这毁灭之音达到顶峰时——
“我们——在——!!!”
一声齐吼,如惊雷炸裂,竟将钟声硬生生劈成两半!
声浪与钟波在空中对撞,激起肉眼可见的气浪,卷起尘土碎石,连高台都为之震颤。
供奉踉跄后退,胸口如遭重锤,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
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台下那片沸腾的人海。
不是阴魂,不是妖术……这是活人,是千千万万被踩在脚下却仍不肯低头的活人!
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存在本身,竟凝成一道无形之墙,挡住了镇魂钟的“正音”。
钟声还在响,但已不再威严,反而像是被困在铁壁中的困兽,嘶吼着,挣扎着,却再也无法吞噬这片土地上的声音。
李铁嘴站在高台中央,衣袍猎猎,手中《民愿录》高举过头,如同擎着一面战旗。
“再喊一次!”他嘶吼,“让那东京城里的人也听听——”
“我们——在——!!!”钦差的脸色灰如死纸,踉跄退下高台时,连脚步都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那口曾震慑四方鬼魅的镇魂钟,此刻静默如铁棺,再无一丝声响。
供奉双膝跪地,额头抵着冰冷石板,鲜血顺着眉骨滑落,在符文密布的钟身上砸出点点猩红。
他嘶声低语:“此非阴魂……是万人执念,凝如铁壁!活人的魂,比死人的怨还重……还重啊……”
台下百姓没有欢呼,没有喧嚣,只有一片深沉的寂静——那是一种从骨子里升起的庄严。
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围成一圈又一圈的人墙,将镇魂台、民愿碑、还有林川所在之处,牢牢护在中央。
这不是防兵,不是抗官,而是在守护一样东西:他们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存在。
周知州瘫坐在衙门抬来的太师椅中,冷汗浸透里衣。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例行公事的“清邪”,一记钟声便可抹去所有“不合礼法”的痕迹。
可眼下,钟哑了,人未散,反而更凝成一股他看不懂、压不住的势。
他嘴唇哆嗦,想喊“拿下”,可话到嘴边,却被那万双直视的眼睛生生咽了回去——这些人不再怕他了。
林川缓步上前,草鞋踏过湿冷的石阶,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上。
他停在钦差面前,拱手,不卑不亢:“大人,您千里迢迢,携钟镇邪。可您看看四周——阴风在哪?鬼影何存?我怎么只看见……三千活人,顶天立地?”
钦差张了张嘴,终究未发一语。
他挥了挥手,仪仗黯然撤离,黄罗伞盖消失在城门口的烟尘里,仿佛从未到来。
当夜,李铁嘴点燃火盆,将《钦差查案录》的手稿投入烈焰。
火光映着他倔强的脸,他大笑:“这一回,不叫《冤魂录》,不叫《妖言志》——叫《钟不响,城自吼》!”
百姓哄笑,笑声穿透夜空,惊起一片归鸟。
林川立于城头,仰望星空。
北斗低垂,银河如练,仿佛天地也在倾听这座城的心跳。
他低声呢喃:“你们要镇魂?可你们忘了——被辜负的人,一旦聚在一起,魂,就再也镇不住了。”
戴宗踏风而来,衣袂未湿,神色凝重:“林冲来信——梁山泊,有动静了。朱贵在酒馆截到密令,高俅已派‘扫山使’南下,欲在聚义前,血洗八百里水泊。”
林川眸光骤凛,如刀出鞘。
他缓缓转身,望向北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苍茫山影,声音低沉却如雷滚过胸膛:“好……是时候了。”
“我们在这座城里立了碑,刻了名,吼出了声——可天下之大,岂止郓城有冤?梁山泊的兄弟们还在泥里挣扎,等着一个‘在’字。”
他握紧腰间墨斗,仿佛那是枪,是剑,是令旗。
“那就把碑……立到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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