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缓缓抚过那三个小字“内侍省”,眸光如凿,沉得能压断一根铁梁。
“不是伪造。”朱贵站在一旁,声音低哑如夜枭,“这纹路、这铜质,宫中匠作监独有。持有者若未死,便是脱籍叛逃的阉奴。”
燕青斜倚柱边,一袭青衫未换,唇角微扬:“死人不会写信,那便是活的叛奴。咱们缺眼线,他送上门,岂非天意?”
林川没说话,只是将铜牌轻轻放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震得灯焰一跳。
“钱买不来忠心。”林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但恐惧能撬开最紧的嘴。”
他抬眼看向燕青:“你撞得巧,他落的纸片也巧——‘李彦七日后携密旨回京’。这不是泄密,是试探。他在看,有没有人接这个饵。”
燕青笑意不减:“那咱们就让他觉得,饵,咬得香。”
朱贵皱眉:“可若他是高俅布下的圈套?借假消息诱你妄动?”
“那就让他看见我想动。”林川转身,目光扫过二人,“而且动得蠢。”
次日清晨,郓城南市悄然流传一则消息:新任郓城基建使林川,因扩建工地需宫式建材,愿出三百贯高价收购“内廷流出琉璃瓦”,不论残缺,尽数收之,现银交易。
三百贯,足够买下半条街的铺面。消息一出,黑市躁动。
城南破庙后巷,烟尘弥漫。
燕青换了一身绸缎短打,腰挂钥匙环,扮作富商管家,领着两名壮仆抬着一箱银锞子,大摇大摆走入黑市。
他故意脚步急促,在拐角处猛地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瞎了你的狗眼!”燕青怒喝,箱子翻倒,银光四溅。
那人踉跄后退,脸色惨白,一身旧宦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
他慌忙低头去捡散落的杂物,怀中却滑出半页残纸,墨迹未干,赫然写着:“李彦七日后携密旨回京”。
燕青眼底寒光一闪,面上却更怒:“好个贱骨头!撞了本管家还敢藏东西?”
随从立刻上前推搡,混乱中,燕青指尖一弹,一枚铜钱悄然滑入对方袖口——铜钱背面,刻着“快活林”三字暗记,乃梁山旧部联络信物。
那宦官抱头鼠窜,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尾。
三更天。
酒坊后门,细雨如丝。
赵三娘亲自守在门后,听到三长两短的叩门声,才拉开一道缝。
门外人浑身湿透,跪在泥水里,颤抖着递上那枚铜钱。
“小人张六郎,御前承旨房录事小吏……昨夜纸片,是故意遗落。我……我走投无路,只能来投。”
林川已在堂中等候。
他端坐不动,只淡淡问:“你若真怕死,该南下江南,躲进佛寺道观。来郓城?不怕我把你交给李彦,换一场清白?”
张六郎浑身一颤,双膝重重砸地:“小人家中老母,尚在东京内侍省洗衣局为奴!若我叛逃事泄,她明日便会被杖毙于宫墙之内!林使君若能救她出火坑,小人愿肝脑涂地,为君耳目!”
他说完,从贴身衣襟取出一封完整密信,双手奉上。
林川接过,展开。
墨迹森然:
“臣李彦谨奏:郓城基建使林川,私联梁山残寇,聚众数千,暗藏硝石硫磺,炼制火药,图谋不轨。更勾结江湖匪首,蓄意煽动民变。臣已查明证据确凿,恳请陛下特遣钦差,持节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落款,是李彦的私印。
密室再度陷入死寂。
朱贵脸色铁青:“他们要杀你。”
燕青却笑了:“来得正好。不杀,怎显我们‘走投无路’?”
林川缓缓将信纸凑近灯焰。
火舌一舔,墨字化为灰蝶,翩然落地。
他抬头,目光如刃,穿透黑暗。
“张六郎。”他轻声道,“你想活,想救母,就得先学会——说假话。”
那宦官浑身一震。
林川站起身,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在空白竹笺上写下几行字,递向朱贵。
“拟一道密令。”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用钦差衙门的格式,加盖仿制关防……”夜色如墨,镇魂台地底密室中,赤光未散,如血染壁。
林川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层层夜幕,落在远处工地上那片不眠的灯火。
夯土声、号子声、铁器撞击声混作一片,仿佛大地的脉搏,正被一双无形巨手重新唤醒。
他指尖轻叩窗棂,心中却已无半分波澜——生死棋局,至此落子无悔。
“戴宗那边已动身了。”朱贵低声禀报,手中密信尚未冷却,“一个时辰前出城,脚程如风,天亮前必抵梁山脚下。”
林川点头,眸光微闪。
假情报,真布局——火药已毁?
荒谬。
他从未炼制军用火药,只在试验坊中以硝石配比改良爆破岩层之术,为的是打通运河最难的渠脊段。
但朝廷要的是“谋反实证”,他便送他们一场“确凿无疑”的幻象。
戴宗奔梁山,不是求援,而是放饵:让李彦以为,林川慌了,要向“残寇”求救了。
而真正的杀招,在东京。
“燕青。”林川转身,声音不高,却如刀锋出鞘。
燕青倚门而立,青衫依旧,眼中却无半分戏谑。
他知道,这一去,不是走商贩道,是闯龙潭虎穴。
“你以张六郎亲信‘李乙’之名,持他留下的内侍省腰牌,混入明日清晨赴京的漕船。”林川将一匣紫檀小盒递出,匣身雕云纹,封口贴宫制火漆,印着“郓城贡造”四字,“这是‘贡品级’琉璃瓦模型,赵三娘带人赶了一整夜,釉色、胎骨、火候,皆与宫中御用无异。”
燕青接过,指尖轻抚匣面,忽而一笑:“好东西,够贵,够真,够诱人。”
“但最诱人的,是里面的东西。”林川眼神一沉。
他亲手掀开匣盖——表面是精巧的琉璃瓦件,层层叠叠,美轮美奂;可当燕青暗扣机关,底层悄然滑出一片薄如蝉翼的铜板,其上以微雕技法刻着密密麻麻的水文标注、地形高差、闸门结构,赫然是运河渠心段最关键的水门机关设计图!
“他们要拿我当叛贼杀,我就把‘叛国证据’,变成献给天子的‘治河奇策’。”林川冷笑,“标注‘渠心要害’,写明‘若此闸成,黄河十年无患’——让蔡京、高俅亲手把这份‘谋逆之图’,呈到龙案之上!”
朱贵低声道:“一旦天子动心,钦差便不敢轻易动手。若再有朝臣借机攻讦李彦‘小题大做,延误国计’……局势,就翻过来了。”
“不仅如此。”燕青眼中精光闪动,“我扮作采办小吏,携‘贡品’入京,顺理成章。若能搭上某位权臣门路,主动献策……那就不只是自保,是反客为主。”
林川凝视着他,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你去,不是送礼,是种钉子。钉进东京的骨血里。”
赵三娘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套内侍省低阶吏员的青灰袍服,还有一枚铜腰牌,与张六郎所献一模一样——梁山暗线仿制的“影牌”,足以混过漕船查验。
“穿这个。”她说,“别太俊,别太能说,别让人记住你。”
燕青接过衣裳,轻叹:“可惜了这张脸。”
三更鼓响,镇魂台后巷,一道黑影翻墙而出,身形如燕,落地无声。
他怀中紧贴胸口的,是那匣“贡品”,也是一把插向朝堂心脏的软刀。
晨雾未散,运河码头已人声嘈杂。
赴京漕船桅杆林立,货箱堆积如山。
燕青低头混入挑夫队伍,腰牌一亮,守吏看也不看便挥手放行。
他登上船舱,角落坐下,望着河面薄雾茫茫,如龙潜渊。
忽然,邻舱传来笑语喧哗。
几名衣着华贵的商人正举杯对饮,其中一人袖口绣金线,赫然是蔡京府上采办的标识。
那人拍案大笑:“……今岁府里要修‘丰亨豫大园’,琉璃瓦、雕花砖、活水机关,样样要顶好的!谁有路子,一匣换百金!”
燕青垂眸,指腹轻轻摩挲匣角机关,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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