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5:50的起床铃刺破宿舍的寂静时,阿禾猛地睁开眼。窗外还是青灰色的天光,但女生宿舍107室已响起窸窣的穿衣声。她摸索着套上那身宽大的蓝白校服——裤脚依然需要卷三折才能不拖地——指尖触到枕下那团用油纸包裹的纸浆通知书。它像一块坚硬的护心镜,硌着单薄的胸膛,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昨夜她又梦见石桥,梦见陈默那道蚯蚓疤在暴雨中裂开,渗出暗红的血。但此刻,通知书粗粝的触感将她拽回现实:这是她用尊严撕裂茧壳换来的战场,而第一场战役,将从攀登163级台阶开始。
6:15晨雾中的朝圣路
清水一中校门前早已人影攒动。阿禾仰头望去,163级青石台阶在薄雾中蜿蜒向上,如同一条盘踞山间的青龙。台阶平均宽度18米,坡度却陡峭得让新生望而生畏——这是清水县地势最高的学校,前身是1938年建在永清堡上的旧校,改造后保留了“步步高升”的独特格局。
“快走啊泥腿子!”陈志伟故意撞过她肩膀,脖子上银链子晃得刺眼。他三阶并作两阶向上冲,几个男生跟着哄笑:“志伟哥赌赌看,她爬一半就得趴下!”“赌五包辣条!”
阿禾抿紧唇。膝盖的擦伤在晨雾里隐隐作痛,但她将书包带死死攥进手心。第一步踏上台面时,青石的冰凉透过鞋底刺上来。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逐渐加重,与台阶两侧香樟树上早蝉的嘶鸣混在一起。爬到第47级时,她看到石缝里钻出一株蒲公英,绒球被风吹散,像极了课本里描述的蝴蝶破茧时纷飞的鳞粉。
“体委带头欺负人?”清亮的女声从上方传来。梳高马尾的女生伸手拉她,腕上红绳系着颗木雕小书:“我叫林小雨,7班学委。别理陈志伟——他爸是陈家汽修厂老板,看谁都像他家扳手。”阿禾怔忡间已被拽上十几级台阶。林小雨的掌心温热,话语像连珠炮:“知道这台阶的秘密吗?据说数到100级时会看到‘状元光’,去年文科状元就在那晕倒了,因为通宵背书!”
阿禾胸腔起伏着,数到第100级时猛地抬头。晨雾恰好被风撕开一道裂口,金红色的朝阳泼在最高处“勤学楼”的鎏金匾额上,晃得人睁不开眼。那一瞬间的光瀑里,她仿佛看到陈默推开哥哥时绷紧的下颌线,看到李主任镜片上反射的油纸微光。
8:30数学课的硝烟
“三角函数是高考占比12%的核心堡垒!”张老师粉笔重重敲向黑板,“现在随机抽人解题!”教室里瞬间死寂。阿禾缩在最后一排,指尖掐进掌心——昨夜她借厕所灯光预习到凌晨,但此刻满黑板公式仍像扭曲的蚯蚓。
“陈志伟,你上来!”名牌运动鞋踢开椅子,男生晃上讲台,粉笔却悬在半空。“不会?那换人——”张老师目光扫过教室,“阿禾!”
哄笑声中,阿禾僵直站起。她盯着题目:证明sin2α cos2α=1。粉笔灰簌簌落在袖口,像石桥上冰冷的泥点。台下陈志伟正比划抹脖子的手势。突然,她想起暴雨夜攥着通知书狂奔时,脚下踩过的每一寸泥泞都在嘶吼:往前走,别回头!
粉笔尖颤抖着触到黑板。她画下一个直角坐标系,标出α角,再画单位圆——这是昨夜《数学衔接教材》第17页的图示。当“勾股定理”四个字脱口而出时,张老师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
“思路正确。”粉笔头精准砸中打瞌睡的陈志伟,“但阿禾,证明过程需要严谨的数学语言!”下课铃响,林小雨冲来塞给她半块巧克力:“你看见没?陈志伟脸都绿了!”阿禾低头翻开教材扉页,“知识改变命运”的铅字被汗浸得微潮。窗外的香樟叶沙沙响,像蝴蝶在振翅。
12:00食堂的暗涌
午餐队伍排到食堂外第三棵槐树下。阿禾捏着饭卡——这是李主任特批的助学卡,余额78.5元。轮到她时,红烧肉窗口的阿姨突然盖上盒盖:“没了没了!下个!”陈志伟插队挤到窗前,餐盘瞬间堆满肉块。
“他们每天都这样。”林小雨拽走阿禾,“走,我带你去‘贫民窗口’!”所谓贫民窗口藏在食堂东侧,只卖馒头和免费汤。阿禾掰开馒头,把昨天省下的榨菜丝夹进去。汤桶热气氤氲,映出几张同样沉默的脸:有个男生校服肘部磨得发亮,还有个女生在数饭卡里仅剩的3毛钱。
“陈家汽修厂垄断了全县运输,”林小雨压低声音,“陈志伟他叔就是校长!不过别怕——”她突然扬起饭勺指向荣誉墙,玻璃框里贴着去年考上北大的贫困生照片,“那位学长当年连馒头都吃不起,现在呢?”照片上的少年站在未名湖畔,肩头落满阳光。阿禾低头喝汤,舌尖尝到一丝咸涩。她摸到胸口那团纸浆,油纸边缘被体温焐得发软。
17:30跑道上的突围
“女生800米不及格的,放学加练!”体育老师吹响哨子。阿禾踉跄冲过终点线时,电子屏显示4分50秒——离及格还差20秒。陈志伟在足球场边哄笑:“泥腿子只配爬台阶,跑什么步!”
夕阳把跑道染成橘红色。阿禾独自站在起跑线,将裤脚又卷高一寸,露出结痂的膝盖。书包带在肩上勒出深痕,里面塞着今晚要洗的食堂工服——李主任安排的勤工俭学岗,时薪6元。她闭眼吸气,想象自己正冲向石桥对岸。跑过第一圈时,肺叶火辣辣地疼;第二圈,163级台阶在脑中一帧帧闪过;最后半圈,她听见陈默的嘶吼穿透时空:“跑——!”
电子屏亮起4分28秒的绿灯。她瘫在草地上,天空是暴雨洗过的钴蓝色。一只真正的白粉蝶掠过操场,翅膀在暮光中呈现半透明的质感。阿禾摊开手掌,蒲公英的绒毛从指缝飘向云端。
22:00熄灯后的微光
宿舍断电刹那,阿禾迅速拧亮阅读灯——这是宿管王阿姨偷偷给她的旧台灯,灯罩裂痕用胶带粘着。蚊帐里摊开生物笔记本,她正誊抄重点:“蝶类破茧时,体液压入翅膀皱褶...”
“阿禾!”下铺的林小雨突然掀开蚊帐,眼睛亮得惊人,“学生会要办新生晚会,我们报个节目吧?就演《破茧》!”她兴奋地比划,“你演那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我来当剪开蛛网的风!”阿禾笔尖顿住。油灯光晕里,她看见镜中自己参差不齐的短发,看见掌心被粉笔灰和食堂抹布磨出的薄茧。但当她摸到枕下那团纸浆时,某种温热的液体突然涌上眼眶。
“好。”她听见自己说。窗外月光漫过台阶,每一级青石都镀着水银般的微光。163级台阶之上,一只夜蛾正迎着探照灯的光柱,奋力冲向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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