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铭坐起身,动作轻捷,像一头在巢穴中醒来的豹。后背的岩石硌得生疼,湿冷的晨雾附着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沙滩在晨光中显露出更多细节:被潮水推上来的海藻纠结成团,散发着腐败的气息;几只小螃蟹在湿沙上快速横行,留下细密的足迹;更远处,丛林边缘的藤蔓在薄雾中如同垂下的巨蟒,沉默而危险。
苏环蜷缩在岩石的另一侧阴影里,姿势几乎和昨晚入睡时一样。湿透又半干的衣物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她过于单薄的肩背线条。她似乎还在浅眠,但眉头紧锁,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无声地呼喊着什么。一缕被泪水沾湿的头发粘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手臂上包扎的纱布在晨光下白得刺眼。
张铭移开目光,无声地站起身。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需要水,更需要行动来驱散心底那片对未知的浓雾。他走向沙滩边缘散落的椰子堆,挑选了一个个头适中、外壳青涩坚硬的。从裤兜里掏出那把红色的瑞士军刀,“咔哒”一声弹开主刀片,寒光在微熹中一闪。他熟练地用脚固定住椰子,刀尖精准地对准顶部的芽眼,手腕沉稳有力,一下,两下……“笃、笃、笃”的闷响在寂静的清晨海滩上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务实节奏。
这声音惊醒了苏环。她猛地一颤,像是从深水中挣扎出来,茫然地睁开红肿的眼睛。意识回笼的瞬间,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陌生的沙滩,狰狞的丛林,手臂尖锐的疼痛,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海腥与焦糊混合的气息——这一切都在残忍地提醒她:噩梦是真实的。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仿佛这样能抵御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无助。目光茫然地扫过眼前这片囚笼般的天地,最后落在张铭身上。他背对着她,专注地对付着那个顽固的椰子,宽阔的肩背绷紧,仿佛她不存在,仿佛昨晚那句“明天”的计划只是她绝望中的幻听。强烈的疏离感让她几乎窒息。
“醒了?”张铭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沉寂。他没有回头,椰子在他手下发出“噗”的一声轻响,一股清冽的椰香飘散出来。“喝点。”他随手将撬开的椰子朝她坐的方向推了推,椰子滚了几圈,停在离她不远处的沙地上,清亮的汁水从孔洞渗出,浸润了一小片沙子。
苏环看着那个椰子,干渴的喉咙火烧火燎。理智在尖叫着让她去拿,但一种莫名的、对现状的抗拒和内心的倔强让她僵持着。她只是更紧地抱住膝盖,把头埋得更低。
张铭仰头灌了几大口椰汁,喉结有力地滚动。清凉的液体滑入食道,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和力量。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给紧绷的发条上了点油。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粒和椰壳碎屑,转过身。晨光勾勒出他沾着汗水和沙粒的侧脸轮廓,线条硬朗。他的目光扫过苏环,最终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和刺眼的纱布上,眉头习惯性地拧起。
“能动吗?”他的问话没有任何铺垫,直接切入核心。
苏环沉默了几秒,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沙粒的鞋尖。
“能动就起来。”张铭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挥感,“今天的任务堆得像山。”他伸出沾着沙子的手指,一一指向目标,“第一,找淡水。这点椰汁顶不了多久,太阳一晒,渴都能渴死。第二,找个能挡风遮雨、能过夜的窝,比这破石头缝强。第三,填饱肚子,光靠鸟蛋和运气捡的贝壳,撑不过三天。”他的目光最后锐利地钉在她手臂的纱布上,“还有,你的伤,得重新看看。”
“淡水……”苏环终于抬起头,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茫然和无措,“去哪里找?”图书馆里浩如烟海的知识,此刻在原始的自然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看天,看地,看鸟。”张铭言简意赅,指向天空。几只白色的海鸥正舒展着翅膀,掠过远处矗立的黑色礁石,发出清亮的鸣叫。“鸟群早上起飞的方向,或者傍晚飞回栖息的地方,附近十有八九有水源。跟着它们,比我们瞎撞强。”他又指向丛林深处墨绿色的阴影,“地势低洼的地方,植被长得特别疯的地方,仔细听,可能有水流的声音。或者,”他顿了顿,指着他们栖身的岩壁根部,“像这种岩壁,阴凉潮湿,苔藓厚的地方,也可能有渗水点。”他弯腰,再次确认了一下昨晚发现的那个微小渗水点,水流几乎细不可察。“这点水,杯水车薪。”
他走到苏环面前,蹲下身,目光与她平视。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晨光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逼视的严肃,穿透她眼中的迷茫和脆弱:“苏环,你给我听清楚。这里不是文学院的阅览室,也不是你躲着看书的图书馆角落。在这里,眼泪和胡思乱想是最没用的东西!它们只会浪费你宝贵的水分和体力,让你死得更快!”他的话语像冰冷的石块,毫不留情地砸在苏环的心上,带来尖锐的痛楚和强烈的难堪。
苏环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一股强烈的羞愤和委屈冲上头顶。她猛地抬起头,迎视着张铭逼人的目光,嘴唇哆嗦着,想反驳,想尖叫,想质问凭什么他要这样对她。但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生存意志、毫无动摇的眼睛,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种无力回击的窒息感。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用尽全身力气,用没受伤的右手撑着身后冰冷粗糙的岩石,忍着左臂撕裂般的剧痛,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身体虚弱得如同风中芦苇,剧烈地晃了一下,但她倔强地挺直了脊背,没有去扶任何东西,只是用那双红肿却燃烧着不甘和屈辱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张铭。
张铭看着她摇摇欲坠却又强撑的样子,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澜,但瞬间就被更深的冷静覆盖。他站起身:“先处理你的伤。”他从腰间的急救包里拿出仅剩的两片新的纱布和最后一片宝贵的酒精棉片。“坐下。”
这一次,苏环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只是身体依旧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她默默地重新坐下,伸出受伤的左臂。张铭的动作比昨晚更加利落,几乎是带着一种外科医生般的冷静和效率。他解开被晨露微微打湿的旧纱布,露出伤口。被海水长时间浸泡过的皮肉边缘依旧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肿胀明显,好在没有看到黄脓,但边缘有些细小的沙粒残留。他用镊子夹起酒精棉片,小心地避开伤口中心,先擦拭周围皮肤上沾染的沙粒和污垢。
“嘶——”冰凉的酒精触碰到敏感皮肤的瞬间,剧烈的刺痛让苏环身体猛地一颤,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将下唇咬破,硬生生把痛呼咽了回去,只是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张铭的手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她因剧痛而扭曲的苍白面容和紧咬的牙关。他没有说话,眼神依旧沉静,但手上的动作似乎放得更轻、更快了一些。他仔细清理掉伤口边缘的沙粒,然后用新的纱布覆盖上去,动作麻利地缠绕、打结。整个过程快而精准,带着一种经历过无数次野外实践的冷酷熟练。处理完毕,他递给她最后两片消炎药和那只军绿色的铝制水壶。“吃了。水省着点喝,每一口都金贵。”
苏环默默地接过,将苦涩的药片干咽下去,喉咙干涩得发痛。她拧开壶盖,只抿了极小的一口水,润湿了嘴唇和喉咙,便立刻拧紧。苦涩的药味和水的清凉在口腔里短暂交织,提醒着她资源的匮乏。
“好了,”张铭收起空了大半的急救包,挂好水壶,目光投向那片在晨光中逐渐褪去薄雾、露出狰狞面目的丛林。高大的乔木枝叶纠缠,藤蔓如巨蟒般垂落,低矮的灌木丛生着尖锐的荆棘,地面覆盖着厚厚的腐殖质和湿滑的苔藓,一切都散发着原始、蛮荒、充满未知危险的气息。“走吧。沿着海滩找,看有没有溪流汇入的痕迹。跟紧我,别掉队,也别乱碰东西,这里的植物和虫子很多都有毒。”他不再看她,率先迈开步子,朝着丛林边缘一处看起来相对平缓的坡地走去。他的步伐很大,带着一种目标明确的坚定,每一步都踩得沙地微微下陷。
苏环看着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拉长,又低头看了看手臂上雪白的纱布。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充满了海腥味、绝望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悲壮。她迈开了在荒岛求生路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步。脚下松软的沙滩仿佛带着吸力,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左臂的伤口随着步伐的震动,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她努力跟上张铭的步伐,但体力的巨大差距和伤痛的拖累,让她很快就被拉开了几步、十几步的距离。她看着前方那个穿着破损冲锋衣、背脊挺直如标枪、毫不迟疑地走向未知丛林的背影,感觉他像一座移动的、不可逾越的山峰,而自己只是山脚下随时会被遗弃、被吞噬的一粒渺小尘埃。委屈、无力、愤怒……种种情绪在胸腔里翻腾,但她死死压了下去,只是更加用力地咬紧了嘴唇,渗出的血丝染红了齿痕,脚下的步伐也带上了踉跄的倔强。
沿着蜿蜒的海滩走了近一个小时。张铭的脚步没有停歇,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锐利地扫视着沙滩与丛林交界处的每一寸土地——岩石的形态、缝隙间的植被种类、沙地的颜色和湿度、地面是否有动物踩踏的痕迹。他时不时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凑到鼻尖闻一闻,或者侧耳屏息,捕捉着风声中可能隐藏的水流声。
在一个被茂密的藤蔓和低矮灌木完全覆盖的陡峭岩壁前,他再次停了下来。这里的空气明显比周围更湿润、更阴凉。岩壁根部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湿漉漉地泛着水光,一些喜湿的蕨类植物在缝隙中茂盛生长。他拨开垂下的、带着细小倒刺的藤蔓,仔细看了看岩壁的根部,又蹲下身,用手在靠近地面的沙土上用力挖了几下。
“有发现?”苏环气喘吁吁地跟上来,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粘在皮肤上。左臂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让她脸色更加苍白。
“嗯。”张铭头也不抬,专注地挖着,“岩壁温度很低,这里的土湿度很高,苔藓长得特别厚。下面可能有东西。”他挖开了一小片松软的沙土和腐殖质,露出了下面深色的、湿润的岩层。他用手掌整个贴上去,闭上眼睛,仔细感受着。几秒钟后,他睁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有水流!很微弱,但确实在渗!”
他立刻抽出瑞士军刀,小心地用刀背刮掉岩层表面一层薄薄的苔藓和泥土。很快,几道细小的、如同眼泪般的清澈水流,从岩石细微的缝隙中缓缓渗出,汇聚在刚挖出的小坑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几乎不流动的水洼!虽然水量极小,但那清澈透明的水质,在阳光下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找到了!”张铭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不算笑容、但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一些。他立刻拿出军绿水壶,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将壶口对准那涓涓细流,调整角度,让水滴尽可能多地落入壶中。水流异常缓慢,滴滴答答,如同沙漏计时,接满一壶需要极大的耐心。
苏环看着那晶莹的水滴,心中也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希望。喉咙的干渴感更加强烈了。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默默地在旁边找了块相对干净、长着地衣的石头坐下,看着张铭专注地、近乎虔诚地接着水。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冠缝隙洒下来,在他沾满泥土、汗水和新鲜草汁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他专注而沉静的轮廓。这一刻,他身上那种强大的、掌控一切的行动力,让苏环内心那点不甘和愤怒,奇异地淡化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依赖的观感。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焦灼。水流滴入水壶的声音成了唯一的计时器。苏环抱着膝盖,目光有些涣散。手臂的疼痛,身体的极度疲惫,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像沉重的磨盘压在心头。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手机,那个连接过去世界、承载着父亲笨拙拥抱的载体,早已在坠机的混乱中不知所踪,或许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巨大的悲伤再次袭来,但她死死咬住牙关,将涌上眼眶的热意逼了回去。哭,解决不了问题。张铭的话像冰冷的烙铁,烫在了她心上。
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像个真正的废物一
样,只会坐着等水,等着被施舍!
她的目光扫过四周。张铭收集来搭建昨晚那个简陋A字棚的剩余材料还堆在一边——一些长短不一的枯枝、几张边缘破损的棕榈叶、几根韧性尚可的细藤蔓。一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在她绝望的心底点燃。她记得在图书馆打发时间时,翻过一本介绍原始部落生活的小册子,里面似乎有简单的编织方法。
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拿起一片相对完整、叶片宽大的棕榈叶,又捡起几根细长的藤蔓。用没受伤的右手,费力地将坚韧的藤蔓穿过棕榈叶粗壮的叶脉。手指很快被粗糙的叶缘和藤蔓上的细小毛刺划出了几道血口,火辣辣地疼,但她浑然不觉。脑海中努力回忆着那模糊的图样。编织的过程异常艰难,充满了挫败。藤蔓滑脱,叶片撕裂,手指被勒得生疼。她尝试了一次,失败;拆开,再尝试,依旧歪歪扭扭,松松垮垮。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混合着沙粒,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继续和手中的材料较劲,眼神里透出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她不再是图书馆里那个安静到近乎透明的影子,此刻的她,像一头在绝境中学习捕猎技巧的幼兽,笨拙却无比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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