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目外城悬衡院的绳墨斋,蒸汽的热雾与青铜的腥气交织。
方伯静立在金属台旁,青铜机关手的关节微微颤动,镶嵌的细密齿轮发出压抑的细响。
他的目光穿透墨晶镜片,落在冰冷金属台目外遗民的残破躯体上。
他被发配到这片被域鉴府遗忘的北境角落,已有三年零八个月了。北风如永不疲倦的酷吏,日夜鞭笞着北飞星郡下的山目外城。
悬衡院墨师?不过是来自清宴城被流放者的讽刺。他这把年纪,被弃掷在这破地方,难道还指望能写出什么一鸣惊人的研究报告?就凭左辅目外城这群蠢材墨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没有足以撬动命运的研究成果,别说重返清宴城方家的荣光,就连逃离这山目外城的冰雪囚笼都遥遥无期。
他曾自负学识过人,此生立项无数,可最终还是被命运丢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对,冰原界的冰傀鸟还真不拉屎!
方伯心中越想越气,怒骂着【机巨·流水】动力室里的悬衡院弟子:“你们这群废物没吃饭吗?灵气驱动得这么慢!”
或许真的是苍天有眼,竟让他刚骂完,就在这死水般绝望的日夜里撞上了这天赐的机遇。
北海冰傀屠村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一个手无寸铁的目外野人,凭借着一个看不出路数的机关冰棺,竟能在那蓝凤的爪下苟活!
这简直是对悬衡院所有材料理论的嘲弄。问题究竟是出在那冰棺材质,还是这个野人本身?无论如何,只要能从这枚冰晶碎片中榨出半点奥秘,就足以成为他重回方家的杀手锏。届时北飞星郡副院正的位子,方钦那老东西也得乖乖给他挪出来!
想到此处,一股贪婪的热流冲上头颅,方伯的眼神愈发犀利,仿佛已将台上的目外野人寸寸剖解,露出他最核心的秘密来。
他的青铜机关手收紧,指间的冰晶碎片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悲鸣,逸散的寒气让周围的空气都凝结出冰冷的微尘:“目外野人...冰原妖兽...”
“叮铃...”一声轻微的清脆铃铛声,突兀地在巨大齿轮的轰鸣间隙中响起。
“谁?!”方伯的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怒意和警惕,回荡在空旷的工坊内。他眼瞳皱缩,青铜机关手闪电般收回,淡蓝色碎片的光芒瞬间被他藏入袖中,目光如鹰般锁向高处的阴影。
阴影中,一道纤细灵动的身影如羽毛,踏着一只小巧的木鸢轻盈飘下。她一身鹅黄纱裙,在这片呆板金属的世界里,像一道绮丽的亮色。她腰间系着翠玉与银铃制成的禁步,随着她落地的动作,发出了细碎的叮铃声。
她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容姣好,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娇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此时闪烁着无法遮掩的狡黠和好奇。
她稳稳落地,收起木鸢,无视了方伯那凶狠的目光,像好奇的小鹿几步就蹦跳到了金属台前,颇有兴致地打量着被禁锢在上面的目外野人。
“哇!方伯,你真的抓了个活的?”少女的声音清脆,她凑得很近,几乎要贴上冰冷的舱体,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起来好惨...它怎么遍体鳞伤的...会不会死啊?”
“梦瑶小姐!”方伯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压抑着对机关门的怒火与忌惮,“绳墨斋是悬衡院禁地!城主大人若知晓...”
“哎呀,爹爹眼里只有百工坊的神州币,才懒得管我。”谢梦瑶撇撇嘴,注意力全在眼前的目外野人身上,“方伯,它真的能在蓝凤的爪下活下来?难以置信,好想带给朔萱看看...”
说着,她竟伸出白皙的手指,径直戳向目外野人身上闪烁的符文镣铐。
“别碰!”方伯厉声嘶吼,青铜机关手瞬间挡在前方,一道坚定的斥力场将谢梦瑶的手指弹开,“上面是殛云派的阵法,太危险了!”
好险,方伯心中一阵后怕。这千金大小姐若在此处出半点差池,自己所有的谋划都将化为泡影。
谢梦瑶被推开,不满地嘟起嘴,但似乎对殛云派有所顾忌,悻悻地收回了手。她眼珠一转,又缠上来:“危险?那你离它那么近就不危险?你肯定有办法,对不对?快告诉我,它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我听袁...听人说你们见到了上古兽族的踪迹?”
听到袁这个字,方伯的脸色更加阴沉,镜片后的目光在目外野人和谢梦瑶之间扫视,似乎在权衡利弊。域鉴府内的派系斗争里,从没有巧合。这城主之女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是袁家射向他的暗箭。
他强压下翻腾的怒意,语气冰冷如铁:“梦瑶小姐,此事属一等机密。你在此逗留,只会干扰墨师进程。请你立刻离开!”
“哼,小气鬼!”谢梦瑶跺了跺脚,鹅黄的裙摆荡起一圈涟漪,翠玉禁步发出一阵清脆的抗议,她知道方伯的底线,于是换上一副天真的表情,指着目外野人:“那...它叫什么名字呀?总不能一直叫它野人吧?”
她的目光扫过目外野人带着干涸血迹的嘴唇和那双此时如野兽般紧闭的眼睛。
方伯眉头紧锁,沉默不语。他从谢梦瑶的眼神里,看到了和袁家那群人如出一辙的傲慢:一个任人观赏的玩物,一个无力反抗的弃子。
“域鉴府北海岸的天总是黑的,它从那里来,就叫它黑子好了。”谢梦瑶凑近金属台,对着那张满是干涸血迹的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好呀,黑子!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她话音未落,腰间那串翠玉禁步再次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整个人如同融入阴影的精灵,踏着木鸢身形一晃,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高处那些纵横交错的青铜管道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工坊内再次只剩下齿轮和蒸汽的咆哮声。
方伯站在原地,镜片后的眼神愈发狰狞。他的胸腔里一阵按捺不住的烦躁,被窥探的冒犯与被算计的回忆混杂在一起,烧灼着他的理智。他还想起了自己被流放到这左辅山目外城时,连儿子都被赶出清宴城的羞耻。
“让我看看你的能耐。”他缓缓吐出几个字,像在咀嚼淬火的铁屑,“目外的野人。”
他不再犹豫,青铜机关手猛地抬起,重重拍在符文阵列的中枢之上。
镣铐上青紫色的殛云阵法符文光芒大盛,束缚着目外野人的镣铐上流转的符文速度也加快了数倍,金色的能量丝线像强韧的冰蛛丝包裹住了他。
“啊啊!”目外野人扭曲地惨嚎,身体在金属台上抽搐地弓起,像一条被油炸的冰虫。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夹杂着无尽怒火与怨毒的刑罚!
然而,就在能量丝线即将触及目外野人皮肤的刹那,他停住了。那只由齿轮和青铜构筑的机关手悬停在半空,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像是在恐惧,又像是在兴奋。
方伯墨晶镜片后的瞳孔,充满了惊疑不定和难以置信!
在当阵法引发能量回溯的瞬间,方伯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隐晦的波动。
那不是应该属于这个目外遗民的力量,那力量的质感绝非冰原界已知的任何妖兽!那是一种更加本源的古老禁忌!
“...怎么可能...”方伯的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控制不住的战栗。他再次看向目外野人的目光,不再是看一个研究样本,而是在凝视一个活着的禁忌。
原来如此,过去所有对他能存活的矛盾都解释得通了。那些推测和记录不是错误,而是这头目外野人体内泄露出微弱吐息。
他的心脏疯狂地擂动,谁能想到这野人小子对域鉴府的价值,远超他最初的预估!
他多想立刻将这具躯体拆解,将那秘密赤裸裸地展示出来。可是如此罕见的样本,任何贸然的实验甚至解剖,都有可能让他的一切化为乌有。
贪婪的好奇和致命的危险在他思维中激烈对撞。最终,对未知禁忌的敬畏暂时压倒了立刻动手的冲动。
他缓缓收回青铜机关手,从乾坤袋中掏出一个画着梵文与九宫格的机关道具,飞快地汇报着什么。交谈几句后,他像得到某种授意,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符文镣铐流转的青紫色光芒黯淡了下去,只留下最基础的物理禁锢。另一根青铜软管被接上,开始向目外野人的机械舱体注入一种散发着温和能量的淡绿色液体。那液体带着药草的清香,所过之处,目外野人狰狞的伤口开始慢慢地愈合。
“用上回春榻的待遇。”方伯喃喃自语,像在重复刚刚的对话,“殛云派、驽钝帮梵音寺都来人了。”
方伯退入阴影里,墨晶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微光,如同深渊中不灭的鬼火。
这野人小子...暂时还不能死...